《三生缘·燕归来》公子拾柒

15、一朝酒醒梦已远

　　褪去白日里的炎热，夜晚反倒凉飕飕的，安静到只能听见阵阵轻微的虫鸣声。南越的夜晚向来好看，一轮弯弯的月亮挂在黑缎子般的夜空中央，四周还隐约有星子闪烁。
　　皇宫内院，折月楼上，雕栏玉砌的栏杆在灯影下忽明忽暗，远远地看去栏杆边倚靠着一个人影，风不断吹鼓他玄色的衣袍。
　　越明毅望着天上的弯月亮，愣愣地有些出神，精致的下颚仰起，似一道好看的弯弧线。
　　过了好半天，才听他开口道：“你说这月亮终年挂在天上，阴晴圆缺都是孤零零的，它是不是很寂寞……”空荡荡的声音在折月楼上回响，可他的身后却无一人，很容易让别人误会他在自言自语。
　　“既然来了，还不打算出来么？”轻笑，听上去心情很好。
　　“陛下……”越明毅的话音刚落，从楼梯的阴影处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银色长发垂地，步调不紧不慢，对着他略微行礼。完毕立于一旁，便不再开口。
　　“秦袥，你从前可都是叫我大哥的……”望着来人，越明毅的眼中难得出现复杂的情绪。
　　自那天宴会上得知秦袥在褚王府后，当下就派人递了帖子去请，也没有把握他是否会来，一连在折月楼上等了好几天，他终归还是来了。
　　越明毅松了一口气，直接忽略掉对方冷淡的表情。
　　褚云天自然是没那个本事请动神医，如今秦袥亲自出山，自然是为了助她……可若是再与她正面对上，他又该如何抉择呢？
　　想到这里，轻松的心情被皱起的眉头取代。
　　“对秦袥来说，现在没有大哥，只有陛下……”站在距离越明毅一步远的地方，说出的话却像隔了一百年时间的疏离。修长的身影好像与月色融为一体，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的冰冷和遥远。
　　“你还在怪我……”越明毅静静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没有用“朕”而是用“我”，示弱的心思昭然若揭，听的他也不得不动容。
　　“草民不敢。”对于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他是恨的，却也是敬重的。多年前，就是眼前这个人一直用他还不够强壮的身体将自己和曦月护在身后，可惜时间太强大了，再鲜活的记忆也终究会变得遥远起来……可是，那份情谊一直存在他的心里，这也是他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决定前来的原因。
　　即便“他”不再是他的大哥。
　　“我知道你一定在怪我。其实我又何尝不在怪自己呢？”弯月亮被不知从哪飘来的云遮住了一小块，依旧亮亮的却不完整，就像他此刻的心情，“就算是到了最后，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曦月死……”
　　凉凉的语调在空气中化开，空洞中带着莫名的悲伤。
　　那年，他还是忍不住去了，隔着遥远的人群看着她，他看到她眼里的询问和困惑，他想要回答的，想要让她快点回来别站在悬崖边，太危险了……可是人太多了，他没有办法靠近她，或者说没有理由去面对她了，所以他最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他没有想到她真的会跳下去，带着滔天的恨意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啊……
　　此后的漫长日子里，他时常这样一个人站在折月楼上，看着天际的月亮发愣，时常想起她笑得甜甜眉眼弯弯的跟在他身后喊他“大哥，大哥”，时常这样看着看着就觉得眼前模糊了……
　　这样一看就过了百年。
　　算算她也离开了百年。
　　他一直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直到今日见到秦袥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根本就不想让她死，他怎么会要她死呢，他，舍不得啊……
　　一阵沉默，没有人开口，或许是因为此刻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袥你知道么，这百年以来，我从来没有一天真正开心过，坐拥无边江山，经历漫长孤单……”顺着折月楼看下去，整个皇宫包括南越都在他的脚下，所有人都敬他、也怕他，他曾经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些不都是他费尽心机才得到的么。于是他也开始学着端起架子、拿着身份，忌惮这个，也防范着那个。有一句话说得很好，说是面具戴的久了就会忘记自己是谁了，他想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样子了。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就是不快乐呢？
　　拥有着南越最高的权利，却找不到人分享他的喜悦和悲伤。有时候他觉得，他就像是这天上的月亮，高高在上却孤单可怜。
　　世人都说最难猜测帝王心，却没人知道这帝王心却是最为孤独和无奈。
　　“我与你们在云渺山的那段日子，怕是我一辈子中最为开心的了……”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冷酷的帝王也曾单纯年少过，他曾经与云渺宫有过一段不浅的缘分，短暂却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既是这样当年又为何要回宫？”秦袥还是忍不住询问。
　　“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回宫呢？为何明知结局是痛苦的也要回来呢？他无数次的问过自己，却也没有得到答案。
　　“自古帝王皆无情，陛下不必再多想了。”见他眉眼间的困惑，秦袥叹气，纵然知晓他的无奈，却也无法原谅他对曦月、对灵川一族的所作所为。
　　有些伤痕并不会随着时间消失，只会越刻越深。人都要为自己选择的路付出代价。
　　“帝王无情，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么……”他似在自言自语，眼中的伤痕却是止不住的，“秦袥，你就不肯再喊我一声‘大哥’么？”有些恼怒，可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过了好久，他也只得放弃。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愿勉强的就是曦月和他。可是，曦月因他而死，他们的兄弟情也不复存在。
　　他到底还是伤了他们。
　　“我找你来，其实是想问你，曦月她是不是没死？”率先打破沉默，问的直截了当。
　　听闻，秦袥先是沉默，然后才悠悠然开口道：“她死了又如何？没死又如何？陛下是希望她死还是希望她没死？”
　　“我当然是希望她活着！”知道她或许未死，越明毅的眼中透着强烈的欣喜。
　　“这样陛下是不是就要让她再死一次？再说了，对于陛下来说灵川曦月早就死了不是么？”他的眼中毫不掩饰着嘲讽，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还是被陛下逼死的，亲自！”
　　秦袥一番话说完，越明毅的脸色很不好看，神情变得异样。原本应该是愤怒的，从没有人敢这样直言不讳的对他说话，可他脸上浮现的只有悲伤、无力，眼眸中忽而灼热，像是在瞳孔里点燃了一把火焰，让他恨不得呐喊出声。
　　不是的，他不是这样想的……想要喊出口，却被什么给堵住，喉咙上下滑动，试了好久也只得放弃。
　　“灵川曦月已经死了，陛下大可以放心。”虽有些不忍，可秦袥还是狠心说出口。说完挥袖，准备离开。
　　“秦袥，我不想与你为敌的……”无奈又疲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袥的脚步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头也未回道：“秦袥与陛下早就不是朋友了……”
　　很快消失在黑暗里，唯有空荡荡的脚步声回响。
　　越明毅瞬间脚步发软，唯有扶着栏杆才能站稳。
　　他不明白他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当初，是他选择离开他们的，也是他亲手毁了他们之间的感情的。到如今，他们都放下了，唯有他，只有他还停留在过去里。
　　他是不是很可悲？
　　今晚的月亮似乎格外的冰冷，有泪滑过却不自知……
　　————————越明毅番外：一朝酒醒梦已远,奈何心愿与身违—————————————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想他一定不会愿意出身在皇宫中。
　　滚滚红尘帝王家，悠悠岁月无情路。
　　他宁可做一个普通人，至少可以拥有一个快乐的、自由的人生。
　　他叫越明毅，从小就是一个不受宠爱的皇子。
　　他的母妃是灵川一族的人，灵川一族的女子向来美得惊心动魄，有着让人过目不忘的本事，他的母妃自然也是如此。据说，当初父皇就是在灵川家的宴会上对母妃一见钟情的。他想象不出严肃的父皇居然也曾经是一个风流之人。
　　母妃进宫之后，很快便有了他。他生得极像母妃，一双眼睛向上扬起，美得不可思议。父皇一开始也是欣喜的，给了母妃无上的荣宠，可惜母妃并不快乐。
　　他知道母妃其实一直都是不快乐的，她几乎从未笑过，眼睛里装着他看不懂的悲伤。他听人家说母妃以前笑起来的时候连花儿都要失色，他想这绝不是夸大。
　　虽然他那时年纪还小，并不理解男女之情，但他也知道母妃并不爱父皇。
　　若是女子看向心爱之人的神情，那必然是欣喜爱慕的，像那些姨娘看着父皇的眼中都闪着光。唯有母妃，看向父皇的眼中只有客气和冰冷，连南越那么热的天气都无法融化半分。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只知道母妃与宫中其他妃嫔都是不同的，父皇的宠爱也好，权势地位也好，她都不爱。
　　她只是经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院中看着天空发愣，或是看着他发愣。
　　他想，母妃是不是想家了？因为每次只有当灵川一族来人的时候，母妃眼中才会闪出期盼的光芒。
　　即便母妃从来都不与别人争宠，可那么美的容貌依旧招来了太多嫉妒的目光。其他的妃嫔刻意的挑拨，再加上母妃疏离冷漠的态度，父皇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几乎再也不曾出现。皇宫之中本来就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地方，失去帝王的宠爱，他的日子过的可想而知。
　　他开始学会收敛锋芒，忍气吞声的活下去。
　　他有很多兄弟姐妹，可是他们都对他避之不及。他们总说他的母妃太美，今后必然是祸水，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母妃，她到底愿不愿意来到这深宫里。红颜祸水，可其中的辛酸泪又有几人能知？
　　他第一次理解了身不由己却无人诉说的无奈。
　　不过这些他都可以无所谓，他想只要他和母妃活的快乐点就可以了。可是母妃的眉间总是有那么多化不开的阴郁。
　　他问过母妃，拥有锦衣华服，美貌地位，为何还是不快乐？
　　母妃说，若是一个女子心里装了个人，就算有再好的东西放在面前，她也是瞧不上眼的……
　　他很惊讶，忙追问，母妃你心里是装了一个人么？
　　他清楚的记得当时母妃眼中的惊慌，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告诫他在宫中很多话是不能说的，一旦说了就是要杀头的。
　　当时的他似懂非懂，却牢牢记住了母妃眼中浓浓的哀怨和严厉的警告。他很害怕，原来在宫中很多事是不能问的，很多话是不能说的。
　　春去秋来，在日复一日的哀愁里，母妃终于病倒了。
　　太医医了好久也无起色，灵川一族也送来了大批珍贵的药材，可母妃每日里只是看着药材发怔，却不肯让宫人去煎熬。弥留之际，母妃终于笑了，这是他第一次见母妃笑，也是最后一次……
　　其实他没有太多的难过，因为他知道母妃终于解脱了，他为母妃开心。可很快他就感到了茫然，因为他知道从此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了。
　　已经遗忘他的父皇，对他虎视眈眈的兄弟，阴奉阳违的宫人……望着诺大的宫殿，他该怎么办呢？谁还会记得他呢？
　　原来这就是孤单的感觉，他捂了捂胸口，空荡荡的，他觉得很不好受。
　　幸好在他最迷茫的时候，灵川一族选择在此时出面。族长甚至亲自向南越王开口，要将他带回灵川一族修行。或许是对母妃的愧疚，或许是不想得罪灵川一族，父皇没有犹豫，很干脆的答应了。他认为父皇根本就是觉得他可有可无吧。
　　不过也好，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牢笼了，他想他再也不要回来了。
　　很快，他便和族长回到蜀灵灵川家。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灵川曦月。
　　和从小在压迫欺凌中长大的他不同，作为族长的女儿、灵川家的大小姐，曦月是美好又单纯的，就像透明的肥皂泡泡一眼就能看穿。
　　这让他很羡慕，却也让他不自觉地想要逃离。
　　他已经习惯了隐藏自己，习惯了凡事只依靠自己，他是活在黑暗中的，突然接触到了光亮，让他不知所措，只好板起一张严肃的面孔对待她。
　　可是曦月她从来不介意他的态度，也没有被他吓到，总是喜欢跟在他的身后黏着他。他的年纪稍大些，曦月就喊他“大哥”。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笑得眉眼弯弯，可爱的不行。或许都是灵川一族的关系，她的眼睛和他十分相似，都是眼角上翘，微微扬起，眼眸里盛满了天真的笑意，让他慢慢放下心房，想要去靠近。
　　曦月很漂亮，也很聪明，带着那个年纪应该有的稚气和娇憨。每每和她在一起时，自己才好像回到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
　　后来他发现，备受宠爱的大小姐其实跟他一样，总是孤身一人没有朋友……或许都是体会过孤独的煎熬，他们格外珍惜在一起的时光。他曾暗暗发誓，他一定要守护好这个小妹妹，要一直当她的大哥陪她走下去。
　　那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想守护的笑靥会在一天被他亲手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