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缘·燕归来》公子拾柒

16、奈何心愿与身违

　　曦月从小就身体不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族长送去云渺山调理。他自然也随同前去。
　　这也是他与秦袥相识的开始。
　　第一次见到那个银发白衣的少年时，他是有些惊讶的，他在想都是小小的年纪干嘛要端出一副大人的样子？他还清楚的记得，当时秦袥眼中的打量，银色的瞳仁里充满着防备的情绪……当然他也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他晓得秦袥对他必定也是讨厌的，因为那时候他们的年纪还小，很多情绪是不会掩饰的，眼中的敌意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秦袥想必是讨厌他突然以守护者的身份出现在曦月的身边，不过他才不在乎。
　　平日里，两人总是相互呛声，谁也不让谁，谁都想把对方给比下去。那段时间里曦月总是很为难，他虽然觉得很抱歉却也不愿意让步，明里暗里都叫着劲。他把这些都归为男子汉的骄傲，虽然他现在是个小孩子，那份自尊心也绝不会少的。
　　就算是这样争来吵去的，他也觉得是欣喜的，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这或许就是友谊吧。
　　日子平淡的过去，三人之间多了些别扭的默契，他和秦袥的关系终于在一个下午得到了转变。
　　小孩子们总是爱玩一些在现在看起来幼稚到不行的游戏。比如，他们三个最爱在云渺宫的圣地粹药居里打闹。按他们的话来说这叫刺激的寻宝。
　　那一天，玩闹中秦袥却在不经意间突然打破了他师傅刚刚炼制好的新药，褐色的药汁撒了一地，瓷瓶碎裂的声音也怔住了开心的三人。
　　秦袥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脸色渐渐发白，连鼻尖上都冒出一层汗珠，焦急的连话都说不好，再无半分平日里的沉稳。他看着觉得有些好笑，他得意的想：到底是个小孩子，一遇到事情就会紧张……
　　事后，神医老先生大发雷霆，在秦袥和曦月都吓傻了的时候，他站了出来，没有解释就将这件事全部扛了下来。那一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也只是一个小孩子。
　　当然免不了一顿责罚，挨了一顿板子还被罚跪在院子里。
　　他一边觉得很丢脸一边庆幸要是秦袥那小子跪在这儿，估计会丢脸的晕过去，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好笑。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做，只是觉得应该要保护身边重要的人……
　　重要么？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秦袥和曦月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人了么？这个认知让他挺开心的，有人需要自己保护的感觉还挺好的。
　　南越很少下雨的，快到傍晚的时候居然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他皱皱眉不愿承认此时也是有点害怕的。不过他还是故作镇定地挺起背脊，他可不会去求饶的。
　　他没有想到秦袥和曦月会跑过来陪他，甚至违背了神医老先生的命令。秦袥没有说话，只是跪在他的旁边，而曦月在一旁费力地为他俩撑起伞，她还不够高要一直踮着脚摇摇晃晃的，明明很累却对他笑得很甜……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被水雾模糊住了，不过他事后一直不肯承认，反复强调是雨水进了眼睛而已……
　　可他知道什么都不一样了，一件普通的小事却是孩子们友谊的开始。
　　从那之后，秦袥也随着曦月喊他大哥，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敌意了。他觉得自己第一次拥有了朋友、兄弟，这些都是他过去在皇宫里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他珍惜的不得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神医老先生不知从哪里又领回来了一个小孩子，唤名为白晏生，个头不高，年纪也不过比他们大上一点点。
　　这个白晏生长得很好看，眉清目秀、皮肤白皙比一般的姑娘家还要漂亮。他虽然觉得把白晏生跟姑娘们来比较有些不妥，但他确实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子。
　　只可惜白晏生的眉眼间都是阴郁、黯然的，满满都是桀骜不驯的样子，比从前的他还要沉默，可以半天一句话都不说。他们若是靠近他，他就会凶狠的瞪着眼，浑身都是戒备，像一只龇牙咧嘴的小豹子。
　　他有些惊讶，他想他以前是不是也像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说，还一副不讨人喜欢的模样？幸好他现在已经有了朋友，不必再用冷漠去武装自己了。
　　听神医老先生说，白晏生因为经历过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觉得真可怜，所以他们决定要拯救他。这可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至少对于那时的他们来说，总觉得自己有着很了不起的力量。
　　在小孩子的时候，他们都以为凭借自己的力量可以改变整个世界，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发现这真的只是小孩子天真的想法，面对命运，其实他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之后他们做什么事情都会拉上白晏生，三人游变成了四人行，白晏生总算是融进了他们，还因天资聪敏被神医老先生破格收为徒弟，成了秦袥的师兄，为此他还嘲笑了秦袥好长一段时间……总之，这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段快乐的日子。
　　有一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叫快乐的日子都是短暂的！
　　他觉得说的太对了！
　　本来是很普通的一天，天气还是那么热，他们还是那么爱闹……若非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是他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跳个不停的眼睛，他还以为是自己昨晚没有睡好，并没有放在心上。
　　起因是曦月不知从什么地方听来，说是云渺宫有一个宝贝，叫毕卯镜。于是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们，鼓动大家去偷来看看。
　　这种刺激的事情对小孩子来说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四个人为此秘密谋划了好久，兴奋异常。他们其实并不知道这毕卯镜有何用处，纯粹是因为好奇而已。却不想，这场因为好奇引发的探秘行动在不久之后成为改变他们所有人的命运的开始……
　　好不容易等到神医出关，又熬了好久等到天黑，四个人偷偷摸摸的溜进粹药居，并且事先约定好一个一个的进去看，其余的人留在外面守着。
　　轮到他的时候，他显得格外小心翼翼。待看到毕卯镜的一刹那，他觉得很失望，甚至在心里嘀咕今晚的冒险根本不值得。因为这哪里是镜子？分明就是一块石头而已，而且是那种最普通的石头，除了外表光滑点外毫无奇特之处。
　　他抱着圆滚滚光溜溜的镜子有点哭笑不得，也不知该如何使用，翻来覆去地研究时，冷不丁被毕卯镜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手指，血滴在了镜面上。
　　他大吃一惊，顾不上疼痛赶紧想将血迹擦去，心里害怕被神医老先生发现了肯定又是一顿责罚。
　　哪知，血一滴上去就像被镜面吸进去了一样，很快消失。而他的眼前却突然冒出一幅幅画面、交替出现……待他伸手去碰，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这画面其实是幻境。仔细看去竟然显示的是自己的过去！从小到大的每一件事情居然都冒了出来！
　　看来这才是毕卯镜的真正用处，等会出去一定要告知他们，他有些小得意。
　　画面真实的不得了，看着看着，他几乎入了迷。
　　后来他无数次的后悔，后悔当时要是没有看到就好了。因为他从镜子里面看到了一个秘密，一个和他有关的惊天的大秘密……
　　从粹药居里出来以后，他的脸色奇差，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大家围上来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回答，那是他第一次谁也没理，回到房间里躲了好久。他想了好多好多，从出生到现在，可他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他只好放弃。
　　他觉得，命运这个东西很奇妙，在你以为会走投无路的时候给你转机，在你以为幸福的时候又给你致命打击……他怎么可能赢过命运呢？
　　一连好几天，他都将自己关在房里，曦月他们很担心时不时地来敲他的门。终于他打开门，眼神疲惫头发凌乱的看向他们，在他们惊讶的注视下，他说：要不要去喝酒？
　　那天晚上，他们跑去云渺山最高的山头上，喝了整整一夜的酒。他们都是第一次喝酒，醉的一塌糊涂，倒地不醒。大大的圆月亮挂在山头上，好像触手可及，他伸了伸手却发觉其实离自己好远好远……就像躺在身边的他们一样……
　　最后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跟族长谈了整整一夜，然后央求族长让他回去，回到皇宫里，回到他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虽然他很舍不得，舍不得他们，但是他必须得回去。已经没有办法在知道一切后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得回去面对现实了。
　　他走的时候，曦月拉着他的衣摆一直哭一直哭，漂亮的小脸蛋都哭花了。他其实很难过，却还是狠狠心板着脸头也不回的离开，他没有回头，一步也没有，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黑暗的深渊……甚至都没有再见秦袥跟白晏生最后一面……
　　那时候他心里想，大家不过都是小孩子，小孩子间的感情能持续多久呢？他们很快就会忘记的，而他也是。
　　他回到宫里，苦笑着，以为永远不会回来的地方又回来了，他带着痛苦、秘密和不甘心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他是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就在他不得不长大的痛苦的那一刻，也同时在心里埋下了一个遥远的计划……
　　就是从那时起，他完全变了，变得委曲求全，不择手段的去讨好父皇、去恭维兄弟，积极的培养自己的势力，开始挂上虚假又客气的面具。可是这深宫里谁又不是带着面具示人呢？他需要活下去，只得以面具保护自己，将所有的情绪深藏于面具之下。可是他忘了，面具带的久了就摘不下来了，就像他再也不能回头了……
　　在宫里的每一天，他都活得小心翼翼，不敢喊累也不能放松，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想起那些云渺山的过往，去想起他的朋友、兄弟……
　　这样也好，忘了也就忘了吧……
　　那年，曦月成年了，他也随着父皇一起去了属灵灵川家，他看着谪露圆台上那样耀眼的曦月，看着自己以前守护的小妹妹已经出落的这般美好，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也是欣慰的。他摸了摸心口，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原来他不是忘记了，只是将过去的回忆都藏的更深了……
　　一曲终了，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笑盈盈地冲上来拽着他的衣袖喊他“大哥”，他瞬间恍惚了，以为他们还在云渺山，她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可是很快，他就意识到一切都不同了，他们都长大了。而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一定不会原谅他的……
　　他有些心痛，不敢再看向她，甚至没有多说什么，在她错愕的注视下，他扯出衣袖躲开了，躲得狼狈又慌张。
　　接下来的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父皇订下了曦月和褚云天的婚事，而他顺理成章的得到了灵川一族的帮助，成为了南越新的帝王。
　　多年来的计划终于成真了，强烈的喜悦让他忽略掉心底里的痛苦，无上的权利让他得到空前的满足。
　　权利是会让人上瘾的。他绝不会安于现状的，他必须要毁掉所有可能牵制到他的力量。于是他精妙的设了一个局，利用身边的人，使得灵川一族死于大火，派人追捕灵川曦月。他是断断不会让灵川一族的嫡女嫁给褚云天的。
　　可是他费尽心力、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曦月她会真的跳下去啊！也是了，她本就是那样倔强的性子，是宁可死了也不会愿意被他抓住的。
　　他远远的看着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根本救不了他，他能拿什么去救她呢？可是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啊！
　　鲜红的晚霞，冲天的火光，再也没有了她……
　　他仿佛又看到很多年以前，她跟在身后笑得那么美那么甜……眼睛湿润了，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有她，有秦袥，有白晏生，有那晚最明亮的月亮和醉后许下一生的承诺……
　　可是梦总是会醒的，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朝酒醒梦已经远，奈何心愿与身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