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缘·燕归来》公子拾柒

10、不信人间有白头

　　南越向来白天炎热，到了晚上自然就凉爽了许多。
　　今晚的夜色尤其好，月光下景色很是迷人，而屋内不过是点了几盏琉璃灯，也照得很是亮堂。
　　窗户半开着，帘子随风而动，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花香，颇有安神宁息之效。
　　原本灯光伴着月光，显得美人更美，可惜被这美人硬生生地皱着眉头破坏了一幅好景象。
　　燕归此刻正躺在大床上，锦被盖住了双腿，手中捧着药蛊眼里是挡不住的嫌弃。犹豫了半响才伸出手，两指捏住鼻子另一只手捣开嘴，闭眼，整蛊灌了下去。
　　药一进喉咙，苦味瞬间涌上来，刺激的她顿时眼水汪汪，连着声音都更哑了几分：“秦袥！你从哪里弄来这么苦的药。”总算咽下去后，燕归毫不犹豫地拽过他的袖子揩眼泪。
　　“良药苦口。”关于她的抱怨，秦袥选择无动于衷。淡定地接过她递过来空了的药蛊，一抬手捋回袖子，顺道从盘子里捡了颗梅子塞进对方口中，见她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还吧唧吧唧吃的挺开心，方才漫不经意的眼神里也多了丝情绪，“不苦点你怎能记住教训？到底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幅德性？”这次换成他皱眉。
　　严肃的口气换来她的瞪眼，又抢回袖子得寸进尺地揩嘴，这回他只得随她去了。
　　燕归并未急着回答，嚼着梅子抱着他的袖子，眼神还四处溜达。看着他皱眉心里却想着，这人怎么连生气都还是一派仙派淡然的作风，难不成真的要成仙了？
　　见她愣傻又不说话的样子，秦袥干脆抬手在她头上揉了揉，这才换回她的注意力。
　　待梅子嚼完，口中总算是不苦的时候，燕归这才舒服躺好笑眯眯道：“还不是为了刺激刺激洛子衿，不然她怎会露出本性了，这样一来才能让褚云天看清楚自己到底选了一个怎样的王妃……”话里慢慢都是任性。
　　“就为了这样？”一番话换来他完全不赞成的摇头，眉间皱得越发紧，破坏了整张脸脱俗出尘的仙气，语气也不自觉加重，手上的动作却是越发轻柔。
　　秦袥掀开被子一角，按了按被包扎成严严实实的膝盖，完了又将被子重新盖好。
　　“疼疼疼……”就是这不经意一按，乍得燕归差点从床上蹦了起来。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疼得泪眼婆娑可怜的紧，她委屈地摸了摸膝盖，瞪着秦袥道：“当然不止这样！怎么说我也是越明毅钦赐的人，现在突然受重伤，你想以他的性子会怎么想褚云天？越明齐也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必然会加重谣言，这样自然会让越明毅和褚云天再生嫌隙。”提及越明毅，她突然有些不自然，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
　　当下局势本就敏感，自己刚进褚王府就出事很难说不是对皇权的藐视，自然有多事之人会以借此大做文章。南越王又是多疑之人，加上齐王自然会在一旁扇风点火，流言蜚语的威力向来不可小觑。
　　遇到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会不把握住呢。
　　“虽说如此也不能拿身体开玩笑。”
　　“其实你也知晓现在的我根本不可能对织云石预言，能推一段时间准备充足点也是好的。”燕归叹了口气，知道多说只会让他更担心，干脆把话挑明。
　　说完，果然见他眼中自然露出沉痛之色，她也瞬间收敛了笑容。抬手拂了拂他一直未曾松开的眉头，想要扫去他眼中的阴霾，她表情有些苦涩，面上却是平静到看不出一丝情绪。
　　没有料到她突然会作出这般亲密的举动，他有一瞬间被怔住，但很快反应过来，抓住她的手反手放进自己的手心里。
　　冰冷的手指乍一触碰到手心的温暖，两人同时愣了愣。
　　燕归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傻住的自己，平时一向反应敏捷这会儿也忘记要抽回手，没有人愿意在此时打破看似美好的温暖。
　　“燕归，你这样开心么？”秦袥率先打破沉默，看似没头没脑的问出一句。
　　燕归望向他的眼神里很是不舍，俊美到不似凡人的脸，银白色的瞳孔深深地看着自己，好像从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他就是这样专注的看着自己……同样颜色的长发在月色下很有光泽，一动一动的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把。
　　她是这么想的也抬手这么做了，完了一脸的满足。
　　她知道自己能享有的不过是这一刻的幸福，将更多的想法埋藏在心底，逼着自己语气生硬：“当我最初决定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选择放弃掉所有感情。什么是开心？什么又是不开心？我管不了了，秦袥，我不能回头了……”她轻轻地摇着头，说完这些话像是很累，靠在软垫上闭上眼睛，只剩下长长的睫毛在空中来回颤啊颤的，像是蝴蝶飞翔的翅膀，脆弱又倔强。他很想伸手碰一碰，却知道不可以。
　　花香里都弥漫着一股悲伤的味道。
　　要攒集多大的勇气才能以最平淡的口吻说出这样绝望的话……或者说是经历过多么绝望的事情才能得到这样多的勇气……
　　“我真的很后悔，当初答应你，让你回来报仇……”脸上满是痛苦。
　　看着她紧紧闭着的双眼，就像她一直以来紧紧闭着的心门。不管他怎么努力怎么靠近用尽十八般武艺，都依然被拒之门外。他是那样在乎她，那样珍惜她，可她的心里、眼里就是没有他。
　　他感到深深的挫败感，此刻他比她更加的绝望。
　　医者不能自医。医术再高明能治的了各种疾病却永远无法根治自己心中的魔障。
　　医者救不了一心寻死之人。即便是药到病除的神医在面对自我放弃的病人时也只能束手无策。
　　医者解不开情毒。天下之大，毒有千种，唯有这“情”无药可医、也无药可解。
　　就算他是天下第一神医，在这三者面前也同样无可奈何。
　　他只得放弃。
　　燕归摇头：“若不是报仇的念头，我也恐怕早就死了，你不必自责……”
　　秦袥沉默了好久，才隐忍着再度开口：“我没有打算阻止你，可你不准再伤了自己。至少你可以让我陪着你……”话已至此，已是最大的卑微和妥协。
　　“不要再说了！”燕归激动地睁开眼，里面已经再没有一丁点的泪水和软弱，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空洞和令人心悸的死寂。
　　她的眼睛生的极有特色，细长的眼角向上，睫毛纤细而微卷，不笑的时候多半慵懒而笑起来平添妩媚，可认真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却是冷冰冰，凌厉到让人畏惧甚至害怕的想要退缩，似是眼中能射出一道寒光来。
　　燕归终于下定决心，不可以连累他的，所有的痛苦都交给她一个人承受就好了……
　　索性将残忍的真相剖开来放在他的面前，长指甲掐进手心，离开了他的温暖只剩下一片冰冷，从手心处传来的疼痛感不断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心软：“你晓得的，我心里早就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也许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但他一直都在我的心里，没有人可以代替，你也不可以的……”
　　冷冷的语句铺天盖地的向他砸来，原本就清楚的事情被她毫无保留的说出口，不是难堪，更多的是心疼。为什么明知道这样还要勉强自己回来报复？
　　他伸手抚顺她因为动作过大而打结在一起的发丝，柔顺的发丝在他手中滑开，若是千丝万缕的情思也可以就此打开就好了。
　　忽视她眼中的错愕，他自顾自的开口：“还是放不下褚云天么？明知道你们不可能有结果……”
　　“褚云天？”燕归眼中多了一点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就恢复过来看不出异样：“就算是他吧……秦袥，你还是快点离开吧。我的身体不可能支撑太久，我不希望在最后还把你牵扯进来……”
　　秦袥仿佛恍若未闻，没有反驳也没有看她。起身倒了杯水递给她后，就转身向门口走去。
　　燕归刚想松口气，在听到他的话后，却是捧着茶杯愣在那儿。
　　他跨出门外，从她的角度能看见半边的银色衣袍都已在屋外，眼中多了层水雾，她快要控制不住地眨了眨眼睛将水珠逼了回去。而他的背影逐渐模糊在雾气里，最终完全消失不见。
　　他最后说：“我是绝对不会离开，也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若你坚持那我就陪你一起毁灭，灵川曦月……”
　　努力了好久依然控制不了，大滴大滴的水珠砸在了锦被上。她用袖子狠狠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有多久没有亲耳听到别人喊自己的名字？久到都快要忘记自己就是当年那个生动精彩的南越灵姬，灵川曦月。
　　当她忍住极大地痛苦，改了容貌，毁了嗓音，换了身份，变了性格，从那一刻起就做好了放弃所有的准备，甚至连未来的人生全部都交付给了死神，从此她只为复仇而活。
　　而他仅仅用了四个字，就让她委屈到痛哭。
　　那些唯有午夜梦回时才敢偷偷想起的往事被他轻易唤起。
　　原来她的心里那么渴望灵川曦月的身份，她那么想回到以前，回到家人爱人都在的身边，哪怕是听别人喊出她的名字，她都觉得满足。
　　可她不能承认啊，她怎么敢承认她也会害怕、惶恐也想要逃避，可是灵川一族的仇恨，她被毁掉的幸福，她亲手放弃的爱情，她又怎么能让自己远离？
　　这百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灵川曦月已经死了，已经死在仇恨的火焰里。现在活着的只能是燕归！
　　似曾相识燕归来，灵川曦月变为月燕归，她回来了，开始向当年所有负她的人报仇。
　　她不能后悔，也不能后退，只能咬着牙继续向前。哪怕从此她再也不能回到灵川曦月。
　　屋内，寂静一片；
　　屋外，月凉如水。
　　无声的泪水注定会是个不眠夜……

　　从晴月阁出来后，褚云天脸色阴沉的可以滴出水。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去了一趟齐王府的功夫，回来燕归居然就伤成这样！
　　看到她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他居然一瞬间慌乱到手足无措，百年来都未有过的情绪让他的心莫名纠紧，当神医在为她诊治时他更是紧张不已，在知道她没事后就立刻逃了出来。
　　逃？
　　他褚云天居然会害怕的逃走？他是在害怕她出事，害怕她又会离开他！
　　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后他先是茫然，然后变得震惊，很快摇头逼迫自己不再去想。
　　眼下当务之急还得立即向陛下回报，思及此事，又是一阵头疼。
　　招来紫苏问明缘由，紫苏一五一十告知，得知今日之事都是因洛子衿而起，在惊讶的同时是止不住的愤怒。
　　印象中一直温顺懂事、最是善良的洛子衿如今怎会下得了这样重的手？九针剶膝，绕是普通男子都承受不住的酷刑，她居然用在了燕归身上！
　　现实与记忆里开始出现偏离。
　　怀疑是毁掉一切感情的开始。
　　褚云天一路黑着脸走进卧房，洛子衿正坐在灯下喝茶，灯影里衬托着她格外柔弱。他有一瞬间开始分不清真假……
　　见褚云天走进屋，浑身是止不住的怒气，洛子衿心中咯噔一声。
　　屏退所有的丫鬟，褚云天直接开口道：“你是怎么回事？居然对她用刑！”眼神里突然升起的厌恶让洛子衿的心一凉。
　　脸上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明明是她对我无礼再先，后又出言讽刺，我不过想动手给她点教训罢了……”
　　褚云天见她这副并未悔改的模样，更是怒不可竭，冷哼一声：“给她点教训？用的着下这么重的手？她与你有何深仇大恨？”想到秦袥说她短期内都无法行走，他一心烦躁语气也跟着大声了许多。
　　洛子衿被他吼的一怔，想着这些年他从未对自己说过狠话，心中顿觉委屈，自然是不愿服软：“不过区区一名舞姬，倒也值得你这样维护？还是真如传闻般：褚王被一舞姬迷得晕了头？”
　　褚云天皱眉，面色很是失望：“子衿，你用这么阴毒的手段对付她，不但不知悔改还这般误会我……你怎会变得如此狠毒？”
　　陛下事后又与自己嘱咐了一番，让燕归预言织云石是目前的大事，万万不可出错，如今被她这么一闹，预言之事只得推后。朝堂之事本不想和她多说，谁知她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自从燕归来后，她的行为越来越反常，不论是下狠手还是眼前咄咄逼人的态度，都让他心生逃避，与往日里温柔可人的形象相去甚远。
　　“狠毒？褚云天你居然这般说我！”闻言洛子衿更为激动，眉尾上挑，狭长的凤眼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你让一个舞姬住进晴月阁，还对她百依百顺每日相陪，究竟是迷上了那个狐媚子，还是你心里根本就忘不掉灵川曦月！”说完，更是愤怒地挥袖而起，长袖所过之处，茶杯自小桌上摔落，顿时碎了一地残片。
　　也将褚云天震的脸色发白。
　　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及灵川曦月，猝不及防心中一痛，过了半响才重新开口：“曦月人都不在了，你又何必再提及？”
　　“我为什么不能提？”洛子衿不屑地“哼”了声，咬着下唇，恨恨道，“当初她活着的时候就处处压过我，我永远是分家庶出，好不容易盼到她死了，依然身份地位都在我之上，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却不想连正妃的名头都是她的……现在连一个舞姬我都不能教训了么？”
　　没想到她一直计较着这些，褚云天叹气，上前拉住她：“这百年来我待你如何，你自是清楚。而我与她连一天都不曾相处过，不过是一个安抚人心的称号而已……更何况燕归不是曦月，你再这般无理取闹，只会让人看笑话罢了。”
　　洛子衿甩开手，眼中仍是狠色：“你不明白，从我嫁给你那天起，我总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来，她抬袖蒙住眼睛，“云天，我害怕。我从未赢过灵川曦月，唯有你是我的。我很怕，怕她有一天会回来，会抢走你。”
　　“你冷静一点，”修长的手指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褚云天轻抚她的长发似安慰，“别说傻话了。你是我褚云天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褚王府的当家夫人，没有人会抢走的……”
　　“真的？”洛子衿顺势搂住了褚云天的胳膊，依偎上去半仰起脸，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眼角还挂着泪珠，显得格外楚楚可怜，“灵川曦月也抢不走？”
　　有些不知如何回答，褚云天沉默移开目光。
　　待感觉到怀中人似是不安的动了动，再看去，她已经恢复了往日柔顺，无助地看着他足以让人心软，想着自己对她总是有着亏欠，褚云天也不再生气。伸手捏了捏她哭红的鼻尖，点点头道：“别再乱想了，以后万万不可再这样任性了。”
　　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过于狠辣，他必定是不喜欢的。想了想赶紧听话点头，还在他胸前蹭了几下，像只柔顺乖巧的小猫。
　　突然想到了什么，洛子衿抬眼，很是担忧：“她已受伤，陛下那里要怎么解释？”
　　褚云天沉思片刻道：“我会告知陛下，就说是场误会，你不必太担心。时候不早了，快休息吧……”
　　洛子衿“嗯”了声，知道他终究是护着自己的。这才展开笑靥，伸手搂住他的颈似是撒娇：“多谢夫君……”
　　见她这般，褚云天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下来。
　　褚云天抱了她一会儿，才吩咐丫鬟来打扫地上的碎片。
　　很快地上便被打扫干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