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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无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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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远说出这话的时候,师母刚好端了水果进来,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把果盘放在拐角的置物柜上,用罕见的严厉语气训道“小远!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谁教给你的?”
刘远已是而立之年,可在作为奶奶的师母看来,他就算四十五十,在她这里都是小孩子。
“德音是你爷爷认下的学生,从辈分上说,她是你长辈,不过说了两句公道话,你就算不服气,也得给我受着。”,师母一边说,一边走到德音身边坐下来。
德音正有些手足无措,师母年纪大了,即使保养的再好,手部皮肤依然松弛而有皱纹,老人斑点点,可却温暖而干燥,就是这双手轻轻地拍了拍德音的手背,带着安抚的意味,仿佛在抚摸那颗无处躲藏,尴尬难过的心脏。
刘远低头不说话,他低估了德音在他祖父母眼里的地位。
江德音与他们家的缘分的确起于电影,可到如今,绝不再是单纯的工作联系。
刚才一直没说话刘攻玉胸口急剧起伏,他有些失望地看了看眼前这个被自己给予厚望的孙子。
骤然发怒道“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她?”,刘攻玉举杯就往地上一摔,小小的青瓷茶杯被摔得四分五裂,细小的碎片飞溅,混合着茶水,满地狼藉。
还没等刘远有什么反应,刘攻玉接着训道“是,德音她和我没什么血缘关系,你是我孙子,按理你才最亲,可现在是你嘴里的外人在维护你爷爷一辈子下来这点东西,因为做孙子的拿自己老祖父的面子出去骗人。”
刘攻玉自从住院以来,医生反复叮嘱要修身,他自己也怕自己出事,扔下夫人一人在世,尽量不理外务,连报纸都不看了,这世上坏消息太多,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性子,属炮仗的,一点就炸。
可架不住家里也有事,孙子从美国回来,这么多年没见,最多只能打打越洋电话。
又得知了他在美国遇到的委屈,几重心情加在一起,虽然总觉得这么做不对,可还是应允了。
今天被德音揭掉了那层纱,刘攻玉终于忍不住这些时日以来,不断积攒的不满,一并发作出来。
“放你出国,是想让你多长长见识,开阔眼界,可现在怎么变成了这种样子,斤斤计较,学美国佬换了副冷心肠。就是你认为的和我们老俩没关系的这个人,尽了孙辈该尽的孝,日日天南海北地飞,忙得连睡觉都没时间的时候,也要抽时间上门来看看。”,刘攻玉沉痛道,接着又用手指指德音,“我知道你怕她别有企图,可你之前怎么不知道查查她到底是谁,国内大满贯影后,的确是凭《林徽因》拿的,可这件事完了,她哪里还用巴着我这个糟老头子,有的是人脉资源给她好本子,你以为她是你那个小女朋友?”
虽然二老都维护德音,德音也很感动,但她还是觉得自己不能久留。
现在这算什么?
刘远到底是刘攻玉的孙子,德音就算再没有错,可事实就是,因为她,祖孙俩才起的矛盾。
这不是该做的事,她不仅不能因此觉得有理,反而得反省她自己。
她有多少不满也好,可刚刚她的行事确实有问题。
即使觉得这事不对,也该单独跟老爷子讲,让老爷子自已考虑。
至于她不演,也要对老爷子说。
刘远和她,有没有交际不重要。
想到此处,德音老实说道“是我莽撞了,我也不知道刘先生是什么为人,也不知道这件事的详情,坐在这儿还没多久,凭着之前的风闻就做了判断,说话也不客气,说到底是我的问题。老爷子你别生气,我信你敢怎么做,一定有自己的底气在,我太鲁莽了。”
师母叹口气,拉住德音的手,“你呀,就是想太多,罢了,咱们娘俩去说会儿话。这个孽障让老东西管,他自己先软了心,就让他自己收场。”
说罢,拉起德音,去了卧室。
刘攻玉家里的装修很有趣,一半中式红木装修,一半是温馨家居风。
最典型的就是书房,刘攻玉自己的地方不用说,一水儿红木书案书柜和太师椅,书柜里中西方书籍泾渭分明,满满当当。
师娘的地方则让人感觉舒服很多,软包椅子和一组小沙发,书架是落地式网格状的L格,每个格子上零零散散的放着一些书,有很多散文诗集和小说,书页有被人翻过的痕迹,但大都保持着□□层新,有的书还被很爱惜地包上了书皮。
有时候德音过来看两位老人,他们可能就是安静地在书房看书,刘攻玉看他的大部头,师娘也磨杯咖啡或者泡壶红茶,拿着丈夫不大喜欢的都市小说看得津津有味,二人各安其事,搭伙过日子,却不会影响彼此的精神独处,一个是电影天才,另一个则是蜚名国际的芭蕾舞舞者,却很神奇的没有发生天赋因对方而磨损的悲剧。
天才大都如同一个黑洞,会吸附周围的人,尤其是妻子儿女等每日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人,让他们成为他的影子,不知不觉中成为附属品,甚至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
有名的如毕加索,他几乎搞疯了他所有爱他的女人。
就连德音,她自认自己于表演一道算不得什么,可恋人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德音能看出她的影响,那个女主角几乎就是她的翻版,她的表演方式被恋人不自觉地运用,然后教给了别人。
所以,德音很羡慕刘攻玉夫妇。
卧室是师娘的地盘,布置得简单大方又不失浪漫。
揽着德音的肩坐在床上,师娘温柔道“我和老头子太宝贝这个孙子了,他爸爸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全家都让着他,以前看着还好,没想到出国几年,成了这样。你多担待他一下,有些事我不太好意思讲,小远他在哥伦比亚受了很大的委屈,你知道劳伦斯·伦奎斯特么?”
“刚拿了金狮的那位大导演?”,这个名字凡是关注世界电影动态的人,基本都听说过,他在近二十年中,在商业片领域说不上首屈一指,但盘点商业片大导必定有他一个。
师娘点点头,“对,就是他,小远在哥伦比亚这几年,几乎所有时间都陪在他身边,是他最亲密的助手,可是他最近的这部转型之作,整体框架立意是小远的,可劳伦斯却只字未提小远的功劳。”
“不至于如此吧”,德音觉得难以置信,都到劳伦斯的这个咖位了,他何必做这种下作的事,不过也没谱,有名的文艺从业者抢占他人功劳的事,从古至今,屡见不鲜。
“小远受他爷爷的影响很大,他们爷孙俩在电影上可说一脉相传,那部电影我看了,老头子的电影风格我感受了一辈子,那部电影即使是美国人拍的,可那个味道,不会错,而且一个来都没来过中国的美国人,那种中国味儿的剧本和构思他出不来。”
“也正是因为刘先生的电影风格像老爷子,所以才会有现在这个想要瞒天过海的想法?”德音问道。
师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这样,要不然也不敢这么做。老头子还是要在剧组坐镇的,我实在担心他的身体承受不住。”
说完,师母摆摆手,“不说这些糟心事了,我叫你过来单独说说话,是觉得有些关于你的话,想和你单独谈谈。”
“您说吧。”,德音情绪已经非常平缓了。
“你是个好孩子,为人处世上,我仔细打量,原本觉得没什么不妥当,就算是拿婆婆看媳妇的眼光去挑剔,也说不出什么。可后来才发现,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妥当了,叫人看了心疼。德音,你为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呢?就拿今天来说,我不知道你之前跟小远说了什么,但是想必和从前不一样,你少见的说了重话,我其实挺开心的,这说明你没有那我们两个老东西当外人,要不然你不会为了小远这么做发火,你怕老头子的名声败在自己孙子手里,这种担心叫你越了你给自己设的线。德音这样很好,真的很好。可是你后来坐卧不安,你又缩回到壳里去了。德音,这样活得太累了,你怕别人伤害你,所以你就尽量不让别人有伤害你的机会,这样做确实会让人感觉安全一些。可是,这也让你很难和人深交,德音,我发现你最大的问题是,你没什么朋友。”
老太太心里透亮,明镜似的,她之前和德音聊天就发现这个了,德音几乎从来不讲自己和别人的事,小姑娘年纪轻轻,静听功力一流,不是她有心不在背后言人是非,而是她无话可说,她的世界里,没几个人在。
“我……”,德音觉得自己被人看透了,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了什么,可是德音。不要怕受伤,也不要轻易地对人世失望,你还很年轻,应该打开自己,的确有人会有可能伤到你,可人的心是很强大的,不断经历风雨雷电,它不会停止跳动,只会越来越有力。你要学的,是会和别人交心。再不济,也有我们在后面呢,受了伤,总有个地方给你亮着灯,家里总有张床,有副碗筷给你备着,难不成,师父师娘就不是亲人了?”
德音的眼泪被最后一句话催了下来。
师娘你不知道,自从那人走后,她的身后真的没有退路可退,转身之后,面对着的,唯有无尽黑暗。
感情之粘连黏腻,让人实在挣脱不得。传了千百年的老话,说这骨肉之亲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她那时实在羡慕哪吒,他小小一个人,剐肉还母,剔骨还父。疼是疼,痛是痛,可是不要紧,这一次过了从此不再纠缠倒也值得。怕的就是,你还了骨肉,却还有些人依旧觉得你欠他们的。
在那人出现以前,她宁可是世间无父无母的一个人,是石头里面蹦出来的也好过要那自己的命去还父母生养之恩,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这个做女儿的还清了。
“师娘……”,德音泪流了满脸,糊掉了出门前化好的精致妆容。
她未曾想过,今世会被这样温柔以待。
师娘把德音搂在怀里,默不作声地听这个她很喜欢的姑娘,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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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末的台南山林,月色寒凉,冷风拂过德音露在外面的臂膀,她只穿了一件薄衫子下配百褶裙和白球鞋,长发束起成马尾状。
德音定定地看着远山山脊上那枚圆满的月亮,银色的天体光芒柔和,在德音脚下投射出满地水银,山间溪流到也潺湲不止,流水声涓涓,月影沉璧,松风满怀,近处竹林被晚间寒凉的山风穿过,满耳簌簌竹声,而空中的稀薄流云也被这晚风吹走,只生寥落几颗星子和那枚静静的月亮。
多才多艺的副导演吹起了尺八,曲子幽咽低沉,徘徊萧瑟,却别有一番禅宗意味,没有丝毫怨气。
宋朝古人唱道: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不过短短二十四个字,含义深远,可德音仿佛有些懂它。
故事的贞观想:她要快些回去,故乡的海水,故乡的夜色;她还是那个大家族里,见之人喜的阿贞观—— 所有大信给过她的痛苦,贞观都在这离寺下山的月夜路上,将它还天,还地,还诸神佛。
故事外的她,在这一刻,放下了我执、放下了怨恨、放下了不平、也放下了眷恋,将这些还天,还地,还给那冥冥中的诸神佛。
是不是因她之前的不甘,所以老天才让她有这一世?
再来一次,不是要她于俗世如何,而是修成一个更好的人。
不管将来如何,从今夜起,她要好好活,好好善待她自己,好好不负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