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史湘云

3、第 3 章

　　顾远怯懦的站在小院门口，叶梓低头洗着衣服并没有注意到他。她把叶美玲那件绸缎红的连衣裙粗暴的刷洗着，恨不得把它扯烂。她知道她宝贝那条裙子，总是将它锁在柜子里，时不时的拿出来洗洗晾晒。
　　“我们下周考试，这个是老师今天发的练习卷。”
　　叶梓侧头看到了顾远，“哦！”言语平静简洁，并没有意思起身去接试卷。
　　隔了一会，顾远并没有走进院子里。
　　“我知道了，卷子放门口就行了。”她用湿嗒嗒的手把贴在脸颊的头发别在耳后，继续低头洗衣服。
　　“我们学了二次方程式，我帮你补习吧！”顾远把半张脸埋在铁门背后，如小女生般羞涩的不看叶梓，这是他第二次说要给自己补习。
　　叶梓怔住了，隔了很久才说了一个“好”字。顾远的姑姑扯着喉咙喊他回家吃饭。
　　“我晚点过来。”接着他便风一样的跑回了家。
　　那是他的家吧！叶梓这样想过，或许不是，他没有跟自己说过他的爸妈，只是两人熟稔后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姑姑，姑父，两个表妹。有次写作文，题目是爸爸的一件小事。全班只有她和他交了白卷。她选择交白卷更多的是因为当时自己在和周正清赌气，气他不肯带她走，而他呢？原因是什么叶梓猜不出来，但是，现在，起码让叶梓觉得自己比顾远要幸福，至少她有爸爸。就凭这一点他成了她唯一的朋友，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朋友。
　　叶梓看着那个边角已经磨烂的美人鱼书包，想起周正清把自己举过肩头的样，他用着暗灰色的格子手帕把自己眼睛里掉落的泪水擦去的最初场景。再有三天就是周正清的生日了，她曾在周正清口袋的钱包里看过他的身份证，偷偷记下他在上海的住址静安区x路10号院，叶梓的内心一遍遍的默念着那个于她陌生，于他熟悉的地址。她想象着他每天会穿什么样的西装，配什么样的衬衫，打什么样的领带，穿什么样的皮鞋，在那个10号院的地方出入，是否会像自己想他一样的想自己。
　　她想向他证明，他的叶梓长大了。
　　她按耐不住内心的狂喜，仿佛自己一睁眼，眼前就是10号院，她站在周正清面前，他表情惊鄂的样子，然后捏着自己的鼻子，说自己是个小调皮。问自己怎么过来的，怎么辛苦的找到了他，一路上累不累。
　　她的计划，只有顾远一个人知道，现在他知道了她所有的秘密，知道她只有一个爸爸，叫周正清，知道他很忙，忙到没有时间来看叶梓，当然也知道了叶梓其实从来没有去过上海的事情，她所有记忆都在小镇上。
　　“你相信我只有一个爸爸吗？”
　　“相信，从来都相信。”
　　顾远用头枕着手臂的说道，眼睛却看着山坡下明灭灰暗的小镇。
　　“谢谢。”
　　“那你相信我也有爸爸吗？”顾远仰着头看着归巢的飞鸟反问道。
　　“相信。”
　　叶梓几乎没有犹豫的说了出来，虽然她从来没有从顾远的口中听到过关于他爸爸的只言片语。
　　“谢谢。”
　　明天就是叶梓不顾一切去看周正清的日子，虽然顾远也曾犹豫的劝过她，但他还是把存的那一百元钱给了她。叶梓不知道他从哪里弄这么多钱，迟疑的看着顾远。
　　“我挣的。”
　　“骗人，哪里可以挣这么多。”
　　“我捡旧瓶子、旧纸箱挣的，攒了很久，本来……”顾远犹豫了。隔了很久，他觉得对于一个相信自己有爸爸的朋友，自己不该欺瞒。
　　“本来，我也打算去看我爸爸的。”说完理由，顾远觉得心里无比轻松。
　　叶梓手里紧紧攥着那一百元钱，她想像不出他跑了多少个地方，顶着寒冬和酷暑，拣了多少个不值钱的瓶子，才辛辛苦苦的攒了一百元钱，他甚至连一盒三块钱的水彩笔都不舍得买，被陈老师罚站她课堂之外五年。
　　她觉得心酸。
　　“我会还你的。”
　　“不需要了。”
　　“为什么。”
　　顾远躺在杂草地上没有说话，用手臂盖在半张脸上面，风吹起他蓬乱的发，窸窣的沙响，像是风吹过他的头发的响声，也像是他身下那些萎乱干黄的野草的声音，叶梓不经意间侧头看他，却看见一滴浑浊无光的眼泪顺着顾远的眼角流下，只是一滴，便很快被顾远用的臂膀遮住了，叶梓沉默的坐在那里，看着此刻的灯火通明的小镇，想安慰些什么，却不知能说什么，最后她选择忘记那一滴顾远努力想遮掩的泪水。
　　坚强从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情，把脆弱的心在血水中慢磨成厚茧的过程。
　　醉酒的叶美玲躺在地上口中痛骂着什么，叶梓背对着她收拾东西，她把那张满分的卷子放进书包，想象着周正清看到分数高兴的样子。
　　她沿着镇上唯一的小路往西走，周正清跟自己说过那大一点的市有直接去上海的班车，他每次都是要走很远很远的路来看她。只是后来，叶梓想起这话的时候，才发现周正清对自己的欺骗原来可以把他自己描绘的如此高尚，他只不过让司机把轿车停靠在小镇西头，自己一个人走过来，从来没有他所谓的一个人走很远很远的路。
　　小路越走越窄，脚下的泥路坑洼不平，月白色的光把洼凹里的水照成了墨亮色，飞鸟啾啾的穿过两边黑漆漆的麦田和树林，叶梓四顾张望，却又寻不见踪迹，风晃动着杨树叶哗啦啦的直响，树干成了田野中的一个黑色的影，叶梓颤抖着心告诉自己不怕，不怕，脑子里却不停的运转着鬼神的影像，她克制的告诉自己那些光怪陆离的妖怪鬼神都是假的。
　　她在空寂的路上大声喊着爸爸，声音在粗犷的田野中没有回音，显得孤寂。
　　“爸爸。”她又奋力的喊了一声。声响惊起了栖在树上的鸟，鸟轰然的四散而开，叶梓被吓了一个寒颤。
　　“爸爸。”
　　这个词现在就是她所有的勇气，向前走下去的勇气。
　　她抬头看天，群星点点在夜空中疏离。叶梓想是否每次周正清来看自己，也是一个人孤单的走在小路上，抬头看那满天的繁星，也害怕的大声叫着自己的名字，她很快的否定了，爸爸是大人，他是自己的大树，什么都不会害怕的。
　　“啊！”
　　坑洼里墨黑色的泥水在叶梓的脚抽回的那一刻溅起了层层的水纹。鞋子向下淌着水，很快叶梓就觉得脚上的棉袜沁着冰冷直窜自己的脚骨凉遍全身。
　　坐上开往上海的班车，叶梓的心终于觉得宽慰了许多，她把头疲惫的歪在车窗上，傻傻的笑了起来，等自己再睁开眼外面的天已经亮堂了一片，大巴车的暖风让叶梓觉得脚底依旧一阵湿凉，只要见到他，一切都会好的。她告诉自己，并强忍着脚底的湿凉刺骨。
　　到了上海，叶梓才意识到他在的城市多么的大，陌生的街道，拥挤的人群，高高的大楼……虽然周正清在她的记忆中无数次的为她描述他的城市，可现在她依然会怯懦，会恐惧，太大的城市，她一个人太小的梦想。
　　她只觉得自己问了无数个人才找到了那条x路，现在已经十一点了，也许中午可以和他一起吃午饭，他会为她准备她最爱的糖醋里脊。叶梓忍着饥饿，把仅剩的钱为他买了一小块蛋糕，他说过，过生日的时候是要吃蛋糕的。她把蛋糕紧紧的抱在怀里，数着门排号，5号，3号，8号。
　　10号！
　　她站在x路10号大门口，头脑里有些发蒙，来来回回的把门牌仔细的看了两遍，确定没有错误。
　　“对不起，请不要挡着大门。”
　　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对着有些狼狈的叶梓说道，他们驱逐的动作吓得她往后退了几步。
　　“我，我找爸爸。”她低着头，声音从喉咙里嗡嗡的答道。
　　“让我们看你的出入证。”
　　“出，出入证？我，我没有。我爸爸叫周正清。求你们让我进去见他吧！”叶梓抱着那盒小小的蛋糕哀求的说道。
　　“周正清，周先生吗？”保安有些迟疑的看着她，以周先生的身份怎么会…..
　　“是，是的，求你了，叔叔让我进去吧！”
　　“对不起，没有出入证你不能进入。”
　　叶梓一时间没有了打算，现在，从这里开始，一切跟周正清说的不再一样了，周正清说他之所以不肯带叶梓离开小镇，那是因为他在上海的落脚点特别小，又旧又破，他怕委屈了她。
　　“我不委屈，爸爸。”
　　“小傻瓜，跟妈妈好好的呆在小镇，爸爸会来看你的。”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听话。不听话，爸爸就不喜欢了。”
　　眼前，这个大门两边种着高大的法桐，修剪整齐的草坪，有着雅致的小假山、流水，种着各式各样的花卉。一排排欧式的小别墅是他说的那个落脚点吗？比起这一切的猜想，她更愿意相信他只是这个小区的维修工，或者某个在这里工作的临时工，她不愿相信他是叶美玲口中那个一直骗自己的人。她允许所以的人骗她，伤害她，唯独他不可以。
　　叶梓躲在那些法桐树的下面，现在，只要等到他就可以，可以证明他不是叶美玲口中一直骗自己的人，她看着那个诱人的蛋糕，把它凑在鼻子下面贪婪的闻了闻，“不能吃，叶梓，你不能吃，这是你给周正清过生日的。忍一忍就好了。”叶梓给自己鼓励，胃部却空空的痉挛般的绞痛，她又把那盒蛋糕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眼泪滴在透明的包装塑料盒上，她用脏兮兮的小手擦了擦，越擦眼泪掉下来的越多，最后蛋糕在她的视线里变得模糊……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她没有看到那个让他熟悉的身影，是不是坐在其中哪一辆的豪华轿车里面。
　　不对的，每一辆出入十号院的车子，叶梓都会挡在车前面，等车里的人奇怪的探出脑袋，她确定没有他的时候才让出道路。
　　他不在这吗？叶梓心中疑惑的问自己。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疲惫的蹲坐在法桐的树下，眼神直勾勾的看着那盒蛋糕。现在她心里委屈，恨自己不该这么冲动，也许周正清会在小镇的那个院子里等着自己，或者焦急的寻找已经失踪了的自己。
　　深秋的落叶在她脚下铺满一片，她把那双冻的快要失去知觉的脚埋在落叶中，现在，只有这些枯黄的落叶才能给她那一点点的温暖。
　　一点点温暖而已……
　　“一，二，三，四……”她默念着数。想起以前自己也是这样数着日子等他。数到三十，他就会突然的出现。
　　这是她唯一一次没有等到自己数到三十，就提前出现在她的眼前，带给她的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欢喜。
　　她看着他从那辆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轿车上下来，身边站着两个比自己年长一些的孩子，他们笑嘻嘻的挽着他的手臂，那个齐耳短发，头上带着米色的蝴蝶结的女孩凑在他耳边愉悦的说着什么，周正清笑着捏着她的鼻子，一个高挑的美丽的女子凑过去，两个孩子跑过去不停着叫着妈妈。
　　叶梓忽然想起叶美玲说过的，他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话，也想起周正清曾经对自己说，她是他唯一的公主，唯一的宝贝。
　　原来，他的唯一太多了。此刻，她显得多么的多余，像是一根插进他幸福生活中的一根刺。这刺，也刺的她心痛……
　　周正清显然看到了自己，他局促不安的看着她，眼神快速的躲闪着。几乎以最快的速度陪着他的幸福走进了属于他的家，他们的背影在她的视线了模糊。
　　叶梓委屈的把蛋糕丢在脚边，用下巴抵在膝盖上，看着它……现在她开始相信叶美玲说自己太傻的话，他对自己那么久的欺骗，那么久的残忍。
　　不知道哭了多久，只是觉得自己被人抱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像是有着柔软皮革味道的长椅上，耳朵边是风飞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