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丁琳

28、二十八

　　司澈打开家门的时候，手都是颤抖的。
　　客厅里昏沉沉的一片，悄无声息。一个人影趴在餐桌上，桌上都是原封未动的菜肴。司澈走到她身边，定定地看着她。傻丫头。这么冷的大雪天趴在这里一整晚。简直，是傻瓜。司澈突然觉得眼眶一热——傻瓜，怎么这么傻！
　　阮稚觉得有人在摸她的面颊。手指冰冰凉凉的。“司澈！”她猛地跳起来，一把抱住他。“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害我担心死了。你在手术对不对？还是抢救病人？所以没接我电话对不对？忙了一整晚了吧？很累吗？饿吗？我现在帮你去热菜，啊呀，不知道松鼠桂鱼热过还好不好吃呢……司澈，你怎么了？”她终于感觉到异常，司澈的身体那么僵硬，她抬头看着司澈，“司澈……你在……哭？”
　　司澈的眼眶是湿的。他有多久没哭了？记不得了。从记事起，就再没哭过。就算九年前，瞳生被推入手术室时拼命地哭喊，他被父亲一拳打倒，接着被赶出家门，他的心痛得要撕裂了，他没有哭。而现在，他的眼眶，为什么是湿的？他想伸出手臂，紧紧搂住阮稚。可是，他忍住了。他已经决定要放弃她了，他已经失去了抱她的权利。阮稚，他用模糊的眼睛贪婪地看着她雪白的面孔，像娃娃一样乌黑的圆眼睛。我要离开你，是因为我不能全心全意爱你，我的心，是撕裂了的，我不能假装，我深爱你。
　　“司澈，你不要吓我。”阮稚踮着脚尖捧起司澈的脸。
　　司澈轻轻拉下了她的手。“阮稚，我们分手。”
　　客厅里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为……什么？”阮稚的眼睛有些失神。
　　“昨天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子，” 司澈咬了咬牙齿，“是我以前深爱的。”
　　“可是，为什么？”阮稚只是重复这个问题。
　　司澈抓住了她的手臂。他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司澈，我爱你。和你在一起，好温暖的。”阮稚轻轻地倚向他的怀抱，闭上了眼睛。眼泪，从她眼角滑落。“你是骗我的。我知道。”
　　司澈的身体是僵硬的。他在挣扎，阮稚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在挣扎。“我不能给你温暖，阮稚。”良久，他才说。
　　“可是，你明明可以。”阮稚固执地抱紧他的身体。“我才不管你遇到了谁，我爱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会觉得温暖安全。”
　　“我不富裕，怎能理解富裕的世界；我不幸福，如何向你描述幸福；我没有梦，.怎能向你出售梦想。纵然我舌绽兰花，谎言，毕竟是谎言，终将被拆穿。”司澈终于轻轻搂住了她，用他低沉和缓的嗓音说。
　　“什么？司澈，我不懂。”
　　“这是一个六七十年代日本广告人杉山登志的遗书。他在他事业颠峰期自杀身亡。”司澈缓缓地说，“阮稚，我在这人世间从未感觉过温暖和安全，又怎么能给你温暖和安全？”
　　阮稚静静地伏在他的胸口。也许这是最后的一次。“那个女孩子，你还爱她吗？”
　　“我爱她。”
　　“那你爱我吗？”
　　司澈又是一阵沉默，艰难地说，“我不知道。”
　　“司澈，你为什么不说你不爱我，至少，可以让我绝望。”阮稚在他的颈项间寻找，“真好闻，司澈的味道。司澈，你是真的不知道你爱不爱我，所以才那样回答，对吗？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其实是爱我的，比爱那个女孩更爱，你怎么办呢？”
　　司澈把她拉离自己的身体，“那是我的不幸。”
　　“也是我的不幸。”阮稚用手背擦去眼泪。“所以，我等你。”
　　“阮稚……”
　　“我说我等你啊。我等你发现的那天。”她笑了，“我等那天再和你一起去越南旅行，等那天再实现我偷偷去天宁寺许的那个愿望。”
　　“阮稚……”司澈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他应该说，他不爱她。他应该说，你不要犯傻。他应该说，不要等了。可是，为什么一句都说不出口。
　　“没关系。司澈。是我自己要等的，是我自己傻。”是我自己硬要和你去越南，是我自己硬要奢望那枚戒指。话梗在喉咙口，眼泪却不停地涌出来。“我去收拾东西，今天就搬出去。别担心我，我去晓棠那里住。我等你，司澈。”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仿佛还残留着阮稚身上香甜的脂粉气。桌上的松鼠桂鱼早已僵硬，司澈第一次觉得，他曾经也感到温暖和安全过，是阮稚给他的。

　　瞳生走回家的时候，心境一片空灵。她已经下决心要忘记他了。九年前他们被迫分开时她仍心存希望，可是现在，她要彻底忘记。放司澈自由，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开门的是绍熙。
　　“瞳生！你昨晚去哪了！爸妈担心死了。瞳生，出什么事了？瞳生！”在她倒下去的那一刻，绍熙接住了她。

　　瞳生昏昏沉沉地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绍熙关切的脸。爸妈站在他的身后，神情很憔悴，可是却掩饰不住的愤怒。
　　“你先说说，一个晚上你跑哪去了！和谁在一起！”妈妈首先发难。自从九年前，妈妈就变得紧张、神经质，甚至是凶悍。都是因为她。是她害爸妈永远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
　　“妈，对不起。”
　　“瞳生，你到底去哪了？手机也关了。你也不想想，你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了，绍熙该多担心你。”爸爸皱着眉头说。
　　瞳生看着绍熙。他也等了她一晚上吧。昨天好像还约他吃晚饭的。“对不起，绍熙。我去看电影了。看了一夜的电影。”
　　“你疯了！大雪天一声不吭跑出去看什么电影！”母亲突然住口。一阵恐惧攫住了她。瞳生是不是又见到了那个人，那个该死的，该下地狱的人！
　　“好了别说了，让他们小两口聊聊吧。”爸爸拉着妈妈退出了房间。
　　下楼梯时，妈妈问：“瞳生，会不会又遇到了你那个死人儿子……”
　　“住口！永远不许提这个人，这件事！”爸爸呵斥道。他的心，也一沉。

　　绍熙握着瞳生冰冷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瞳生，对不起。”
　　“绍熙……”
　　“你是不想和我发生亲密的关系所以才跑出去一晚上的，对吗？”
　　“你，不生气吗？”瞳生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绍熙却把她摁了下去。
　　“没关系，我会等你慢慢适应我。我们有一辈子呢，不是吗？”绍熙俯下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瞳生，他对她越来越感兴趣了。谜一样的女孩，内向得有些自闭，却又不自觉得放射出宝石一样的光芒吸引人去探询，不，像琥珀，她琥珀色的瞳仁让她异常美丽……昨天晚上的确十分恼火，不过怎么样也不能在她父母面前表现出来。看了一整晚电影？不像。但是她那样的女孩能有什么秘密呢？不急，瞳生已经是我程绍熙的妻子了，我可以慢慢去寻找答案……
　　“绍熙，婚宴的时间地点定好了吗？”这场婚礼她从没关心过，现在开始，她要强迫自己用心。她要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绍熙才是她的丈夫，而那个人，要连名字也忘记。
　　“还在选好日子，不过大概就在下下个礼拜了。不过，明天我们要去拍婚纱照哦。”绍熙亲热地刮了一下瞳生的鼻子，瞳生想闪开，可是忍住了。
　　“好的。”她转过头去答道。
　　“瞳生真是与众不同。别的女孩子一定会非常期待拍婚纱照的日子，可是我的瞳生总是淡淡的。”绍熙用力扭过她的下巴，逼她正视他，“我要好好地了解你，我的妻子，瞳生。”
　　瞳生被迫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一丝阴狠的表情一闪而过。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