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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魂梦远 ...

  •   二月,天冷如冰。行走在重重宫闱,不由得念起尚在边关的将士,百般混乱下还有他们为我分忧,比起许多末代之君,我倒真是幸运。
      这夜,又降了大雪,飘飘扬扬落在屋顶、地面、未融的残雪上。殿中红罗炭簇簇燃烧,满室如春。我躺在龙床上却睡不着。袁贵妃扭头看我,问道:“陛下还没睡么?”我未答她的话,而是说道:“你先睡吧。”“您怎么了?”她一只胳膊撑着床榻微起身,担心的问道,“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态度稍冷淡。
      “陛下可还记得宋人‘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之词?”她微愣,轻笑着问道。
      “满目山河空念远?”我默默念出这句,却不料袁贵妃说道:“那日的事陛下可是亲眼所见,难道她们不会和……”我想不到她会说出“对儿”之事,当即打断她,怒道:“能不提这事吗?你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陛下,臣妾……臣妾不是有意的!”她吓得不轻。“睡吧!”我翻身脸朝外不理她。她也重新躺好。迟了一时,我忽然转身问她道:“你宫里有这事吗?”“啊?”她赶忙否认道,“没,决无此事。”
      “是吗?”我用手撑着头,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陛下不相信臣妾?”
      “你要朕拿什么相信你?”
      “这……这……”她一时语塞,抬眼含泪,梨花带雨,说道:“臣妾是清白的,您要相信臣妾。”她说着话紧紧抓住我的手,我能清楚感觉到她双手在颤抖。
      良久,我依然那样看着她,她疑惑问道:“您……怎么这样看着臣妾?”我十分平静地再次问道:“让朕怎么相信你?”“陛下……”她死死抓住我的手,哭的厉害。我并未安慰她,继续说道:“万一你奈不住寂寞,朕岂不是被戴了一顶世上最大的绿帽子?”她连连摇头,哭道:“没有,陛下。您是臣妾的夫、是臣妾的天,除您以外,臣妾怎么还会……”她话未说完我已起身将她一把拽下龙床,说道:“从朕眼前消失!”话语间透着愠怒和不耐烦。
      “陛下,”她跪地求情,“臣妾不知怎么解释您才能相信。”
       “滚!”我把她的衣服扔给她,怒道:“拿着你的东西滚出乾清宫!”
      迟了一会儿,她把衣服裹在身上哭哭啼啼地出去了。不一时,王承恩进来,见我坐在龙床旁的脚蹋上,赶忙从衣架上拿了衣服盖在我身上,说道:“陛下,当心着凉。”“没事。”我轻轻推开他,长叹一声,疲累的说道:“让朕清醒清醒。”他没再说什么,陪着我听一夜北风。
      我回想着那晚月光、清曲,亦想到他尚在病中身赴战场,眉头久久不能展平。
      次日,我下旨犒师,加楊嗣昌太子少保衔,念他行间劳苦,恐军饷不足他又要受苦,便赐敕发赏功银万两,他病重不能行走,又赐鞍马二副。
      辽东,洪承畴率将士们抗击满清,却是胜少败多。一份份战报送来,看在眼里,心中急的不行,偏是束手无策。天真欲亡我大明?朕当真要听天由命?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在许多大败和小胜中,终于传来了大捷:崇祯十三年六月,楊嗣昌率军在太平县玛瑙山大破贼军,捷报让整个宫延都喜气洋洋。我立即下令嘉奖他,并亲自写了手谕八百里加急送往前线。思忆随风入战场。
      夏离秋至,秋去冬来,不觉间,到了崇祯十四年二月。战事异常艰难。张献忠不知怎的突然跑到襄阳,杀害了襄王朱翊铭——我祖父神宗的弟弟。在我尚未从悲痛中走出来时,又一个打击向我狠狠袭来——楊嗣昌在襄阳病逝……
      此时的我,己不仅仅是身痛、心痛,似乎已是失了魂魄。酒杯中恍映他模样,想到他那日醉倒情形,他带病赴战场,我都恨不能一掌打死自己。太和殿、平台、御书房、乾清宫,凡我经常去的地方,都有他的影子。
      我抱着白色狐裘,躺在那晚他躺过的地方,呆望着幽暗房间,没有琴声,没有明月,人散寂寥,回首恨依依。
      “陛下。陛下。”是文弱的声音!“文弱?文弱!你在哪里?”我完全辨不出声音来向,只能冲着一片空旷大喊。回应我的,只有自己的回音。“文弱!”我再喊时,话音被旋起的一阵阴风卷走,风过后,我已身处午门。枯叶散落地面,轻雾环绕周身。而楊嗣昌,身着战袍跪在我面前。“陛下。”他叩头行礼,话音听不出任何色彩。我喉结动了动,将欲冲口而出的话咽下去,半响方说道:“起来吧。”他直起身子,依旧跪着。
      “你起来吧。地上凉。”
      “陛下,臣死罪。”
      “何罪之有?”
      “臣有负陛下讨贼重托,未捷身死。今特来向陛下请罪。”他说罢,再拜。
      “你无罪,错全在朕。”我也十分地心平气和。他抬头看我,甚是不解。我说道:“朕早己知道你重病缠身,却仍让你出征。这结果,算是天在罚朕。”他看我一时,低头不语。
      风迎面吹来,枯叶被吹离地面轻打着旋。我望向远处,阴蒙蒙的天压向大地,也压在我心上。
      良久,我看着他,笑道:“我患了风寒之症。今晚月色甚好,欲与卿把酒赏月。”前所未有的认真,没有恳求。
      “愿待来世,再事君王!”他沉默一时,开口说出这话,同时朝我叩头三拜。拜罢,仍伏于地。
      “来世?”我一时间觉得这话好笑,问道:“朕不愿再做君主,你要去事谁?你丢下这个大包袱,叫朕如何收拾残局?”
      “臣推荐一人,请陛下定要用他。”他直起身说道。
      “何人?”
      “孙传庭!”
      我深知他与孙传庭不和,此刻向我举荐这人,决无私念。况且孙传庭的本事我见识过,而他也不会看走眼。正在我想之时,他又说道:“扶大厦之将倾,全赖孙伯雅。请陛下万毋因臣之故而弃他不用。国危之时,切不可再以好恶埋没人才。”
      他这一番话在我听来似离别叮咛,我久久不愿开口,生怕应了他,下一句就是“来世再见”。风冷冷抚过脸颊,雾飞过,似迷了双眼。我轻点头,小声道:“好。朕记下了。”他听罢笑道:“多谢陛下。”他再度三拜,终于起身,与我平视,说道:“今日相辞,来世重逢。”他说着话,慢慢退入一片迷雾中。
      “文弱!文弱!”我赶忙追他,眼看已抓住他的战袍,再一看竟是一缕薄雾。正在惊愕时,猛的被推了一把,瞬间惊醒。枕着的发粘在脖子、脸颊上,枕头上浸湿一片。闭上眼,又似回到梦中,他远去的场景一遍遍重复。我不敢睡觉,不敢想起他,紧紧抱着狐裘,睁大眼睛看着房间,欲看透黑暗。
      一阵敲门声传来,在夜中空澈清晰。我原本不想动,但想到万一还在梦中,便连忙起身跑去开门,冷风夹着雪吹向衣衫单薄的我,幸好怀里还有一件狐裘,也不算太冷。站在我面前的王承恩见状惊道:“陛下,您怎么不穿衣服?该冻坏了。”他说话间已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我身上。此时我心中满满的失落,把披风还给他,转身回去坐在御案前,问道:“何事?”“陛下,您这……”他拿着披风眉头紧蹙。“不妨事。死不了。”我毫不在意地说出“死”字,倒把他吓得不行,跪下说道:“陛下,是奴婢的失职,未能替陛下分忧,使君父劳心至此。奴婢罪该万死。”“有何事?”我自顾自地问道。“哦。”他答道,“该上早朝了。”我迟愣一时,起身说道:“为朕更衣。”
      朝堂上,群臣对楊嗣昌病逝一事各怀说法,甚至还有暗自窃喜者。我听他们说完,冷笑道:“他在战场上拼命时,你们在做什么?他能为国捐躯,你们做的到吗?哪个出征将士未遭过你们的弹劾?弹劾了他们,你们可上得战场?”我说罢扫视群臣,再也看不到他抬头与我目光相汇。
      这时,有御史出班奏道:“弹劾只为防止他们做出不利陛下、不利社稷之事。”
      “他们在为国杀敌,哪有不利社稷了?你们最好不要乱说话!”
      “御史言官之职便是讽议朝政。唐朝太宗曾有‘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之言,陛下不让我们说话,便是堵塞言路、不听谏言,长此以往,将有亡国之祸。”
      “放肆!亡国之话也是你可说的?!”我闻言大怒道,“妖言祸众,扰乱朝纲。锦衣卫,将他推出斩之!”
      见了血光,他们竟还接二连三的赴死。我已没力气与他们周旋了,遂叹道:“自楊嗣昌殁,无复有能督师平贼者。”说罢,我起身向后殿走去,全然不顾群臣惊讶、不解状。
      一日一日过去了,不觉间已到了杨嗣昌头七前一晚,我一袭白衣独坐乾清宫为他书写祭文,亲自铺纸、亲自研墨,只迟迟不肯落笔。良久,长叹一声将笔搁下,瘫坐在龙椅上,脑中不知在想什么,心似坠入深渊。坐的久了,竟有些冷。东暖阁里挂着的白色狐裘,再无人为我拿起。
      最终写好了祭文,捧着它到玄武门。祭拜过后,看着祭文被炽烈火焰吞噬,尤灼我心,余留下一抔灰烬亦被风带走。那一刻,我不知还有谁人可护我大明国安。
      再度返回乾清宫,倒在龙床上失声痛哭。窗外,潇潇清明雨。
      梦中,环绕我的全是这篇祭文,文曰:“惟卿志切匡时,心存许国,赍志深渊,功未遂而劳可以嘉,人已亡而瘁堪悯。英魂有知,尚其祗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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