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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今夕黯 ...

  •   崇祯十二年的新年,我没有感到一丝的喜悦,我的两位大将全部在这个冬日、在我眼前殉国。国之殇,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在悲痛中,我仍需面对皇太极的进攻。几个月后,清军依然未被打却,我越来越痛苦,内心越来越煎熬,脾气也越来越不好。我已很多天没有睡好觉了。这日,我在乾清宫批奏折时,不知怎的竟睡着了。待醒来时,发现身上披了件白狐裘披风,正疑惑间,忽听杨嗣昌说道:“陛下,您醒了。”我抬头看他,不禁疑惑,问道:“文弱?你何时来的?有什么事?”说话时我环顾四周,除他外别无一人,且殿中昏暗不已,我缓缓坐直身子。他答道:“也没来多久,见陛下睡着,便不忍打打扰。”
      “这披风……”我将披风又往身上裹了裹,问道。
      “臣担心陛下着凉,自东暖阁取了一件披风。未得陛下旨意私闯陛下闺中,请陛下治罪。”
      “这都要治罪的话,朕若得了风寒,你当如何?”
      “臣当亲尝汤药,侍奉君上。”
      我听了倒不怎么高兴,这种官话,任谁都会说。片刻,我问道:“有事吗?”
      “军中已无饷银,臣请陛下发帑金以资之。”
      “这事不该你内阁处理吗?”我闻言皱眉,问道,“问朕做什么?”
      “国库……已无银两可支。”
      “胡说!我大明□□岂可国库空虚?不是己经又加赋税了吗?”
      “‘贪墨横行,同流合污’,这些字眼,陛下不陌生吧?”
      我倒吸一口气,半响没言浯。古来已有之,非一朝一夕可改变情形,且为着个人利益,完全可将国家置之度外,岂会在乎朕这个君?
      “陛下。”他轻唤我。
      “需多少饷银?”我闭目一手撑着头按太阳穴,轻叹问道。
      “十万两!”
      “十……”我大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为何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定了定神,问道:“一定要这么多吗?”
      “是!”
      良久,我小声说道:“文弱,别逼我。我真拿不出这么多钱。”“天下,是你的。”他注视着我,语重心长的说出这话。“可我……”我也看着他,一时竟找不到任何理由。沉默片刻,我还是没回复他。“钱财乃身外之物,”他说道,“臣先告退。”他说着话行礼欲走。“文弱!”我将他叫住,犹豫一时,起身说道:“明日……现在随我拿钱去。”
      我径直走向东暖阁,未掌灯,而先走到一面墙壁前,打开墙上的暗格,从里面摸出一把银钥匙和一块令牌,转身交给他,说道:“拿着这些到内府库取钱吧。”说罢,便走向里间,自顾自的宽衣解带。在我已将深衣脱下时,背后又传来杨嗣昌的声音:“陛下……”我吓得心“砰”的一跳,抓起衣服裹在身上,回头略有不悦地问道:“你还在这儿干嘛?”他含首垂眸答道:“陛下恕罪。内府库乃陛下私房,需得陛下亲往。”“朕已将钥匙和令牌都给你了,去司礼监找王承恩,叫他派人和你去取钱。”他应道:“臣遵旨。”我在他说话间捏了捏鼻子,发出声响,他关切问道:“陛下可是不舒服?”我听出他的关怀之意,笑道:“假使没你为我披上的狐裘,只怕我真要生病了。”“陛下日理万机,更宜保重龙体。再者,”他说到这里抬头看我,“不忍你为病痛折磨。”
      房中流动着淡淡月光,洒在地面朦胧而迷离,恍似置身仙宫。在一片迷幻中,我与他对视而笑。而后,他同我轻轻点头,离开东暖阁。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剪不断。
      将士们拿到了钱,终于在五月份赶走了皇太极。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传来了张献忠在谷城叛乱的消息,我大发雷霆,且气的两天没吃饭。
      神州大地又是一片烽火狼烟,这次,谁可拿得起帅印出征?我又想到了他。我又不忍用他。
      九月一日平台召见,我万万想不到他会主动提出挂帅出征之事,这真给我出了个大难题,能打仗的将领都用了,不能打仗的也都用了,对于他,却是不舍得。且前些日王太医亲自来告诉我说,他的病又加重了,每日吃的饭少的可怜,而且滴酒不能沾,我送的补品他吃的也少。此情形,我如何忍心让他驱驰疆场?
      此刻,他形容削瘦地站在我面前,给我讲了一大堆江山社稷的话,我默默听着,眼前一直浮现他病中模样。待他讲完了,我平静地问道:“只想着做忠臣?”在场众人全部愣住。杨嗣昌最先反应过来,说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还有呢?”我压着情绪,接着问道。除他外,所有人都不解。他思虑一时,看着我,笑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君消得人憔悴。”
      他这句话让我感动不已,不知是不忍拂他心意,还是感动的忘了东西南北,我竟神使鬼差的同意了他出征。他万分高兴,说道:“多谢陛下!臣朝受命夕起行。” 我问道:“可需银钱、兵马多少?”“银饷二……十万两,”说到钱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改口,“兵马十六万。”“好!”我应道,又问了一句:“还有吗?”“望敕所司遄发。”他完全沉浸在出征一事中。我笑道:“好。卿能如此,朕复何忧。”笑意,苦涩入骨。
      四日,我召见他,例行赐宴。因不能遣走侍者,只好用谈话来避免他喝酒、吃东西。然而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
      “陛下,夜已深了。”侍者提醒道。
      “陛下,臣先行告辞。”他起身说道。
      “也好。出征在即,贤卿更要保重。”我亦起身说道。
      “为陛下分忧,臣不辞辛劳。”
      “贤臣如卿,朕中兴社稷有望矣!”
      我说着话与他相携走出殿门,望着前面殿顶一角的新月,静静躺在凉水般的夜空中。我感叹道:“与你同赏明月的日子,算来也不多啊。”他也望着月,说道:“俟臣凯旋还朝,定陪陛下再度赏月。”“好!一言为定!”我伸手与他击掌为誓,他亦击掌,说道:“不负此誓!”击掌声回荡在夜中。
      我派了侍卫护送他,知他平安到家之后,才又回去吃些东西,真是已饿的不行了。
      出征前一天,我又召他入宫。晚膳时,我喝了很多酒,依然十分清醒,他喝的,是我事先准备的茶。一顿饭只喝茶他已有些撑不住。我轻拍他,叫道:“文弱,文弱。”他面露苦色,趴在桌上说不出一个字。我着急不已,他这模样,明日如何出征?最后没办法,我将他抱回乾清宫东暖阁,急召太医为他诊治。太医说是旧疾,今晚好好休息,明早,还可以好转些。
      侍者送走太医,阁中只剩我与他。我坐在龙床前,轻拭去他额头渗出的冷汗。不一时,他恍恍睁眼,说道:“想听你弹琴。”我大喜,忙应道:“好,我这就去拿琴。”我赶紧抱了翔凤琴在桌前坐好,问道:“想听什么曲子?”
      “只要是你弹的,都好。”他说着话,冲我笑,我亦含笑点头。抚弦音起,袅袅入耳。一首又一首,宫商角徵羽,翩翩月中舞。
      整夜无言,寸心万绪,咫尺千里。世间情,唯离情最苦。
      晨曦微洒入户。他看了看外面,对我说道:“天亮了。”“天亮了。”我说话时琴声仍未止。他见状,起身说道:“该出征了!”话音落、乐骤停。良久,我到外面叫来侍者,嘱咐他们悄悄把杨嗣昌送出宫。
      他走后,我赶紧躺下小憩一时。
      一切事宜准备妥当,我来到城外为他送行。数万人列队整齐,军威甚壮。他身着金甲,腰悬利刃,精神奕奕,看不出一丝病痛。我走到他面前,忽而从他眼中看到闪闪泪花,不觉惊讶,笑问道:“怎么了?弄得生离死别似的。”他说道:“陛下亲自为臣饯行,臣心中万般激动、感动。”我拍拍他肩膀,说道:“如今唯贤卿可担此远征重任,愿卿此去,扫清贼寇,早日凯旋。”“臣定不负陛下重托,唯以死相报!”临行前说这不吉利的话,我听着心中一阵不舒服,却并未表露出来,只说道:“朕静侯捷音!”说罢,又亲自将壶中“酒”斟入杯中,酒香飘散,我心下稍惊,方记起那时睡着了,忘了吩咐人把饯行酒换成茶。在我后悔不迭之际,他依次拿起酒杯将酒饮下,“文弱你……”我小声叫道,欲拦他已来不及,看到他皱眉的样子,我心疼不已。他将酒杯放下,笑道:“君亲赐壮行酒,臣无论如何都要饮尽。”望着三只空杯子,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良久,方说道:“好兄弟!”说着话伸出双臂将他抱住,轻拍他的后背,在他耳边说道:“平安归来!”他亦在我耳边低声笑道:“昨晚的曲,我还没听够。”我久久不愿松开他,倒是他先推开我,向後退了一步,说道:“臣还有一事请求陛下。”
      “但说无妨。”
      “臣请陛下赐臣尚方剑与平贼将军印。”
      我听了向侍者说道:“呈上来。”侍者捧了两只紫檀木盒在我身旁站定,我对楊嗣昌说道:“朕今赐卿尚方剑,有先斩後奏之权。”“多谢陛下!”他跪拜行礼,停顿半响,方又说道:“臣……告辞!”
      他跨马绝尘,越离越远,这一去,彼此都不知,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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