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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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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谈话的第二天,问我抄作业。我正好打算早到去看看他在哪里藏了那么多东西,没想到他来的比我还早。
“哈?”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展。我以为他会就此与我装作陌路人,再也不提起那次的事,那件事成为尘封的一次冲动,无疾而终。像断了钟锤的铜钟,奏不出洪亮的声音,哑然地安放在那里。
“你的作业能借我一下吗?”他很有礼貌地向我请求。
“你要什么科目的?哪一项作业?”我顺理成章答应了他的请求,忘记询问更多的事情。
“数学,昨天发的卷子。”我从一堆作业中翻出来给他。
他对于我的爽快有点惊讶,嘴巴蠕动,似乎想说什么话,又全部吞回去了,只给了我两个字:“谢谢。”
他抄作业速度非常快,我还没意识到计算借出时间,他已经抄完,卷子完璧归赵。毫无增加一道折痕或者墨水点,他还真是个细心的人。班里人愈来愈多,人声嘈杂起来,同学们在班里走来走去,有的在背书,有的在谈话,有的在收作业。随后他回到座位,把头一埋,趴在桌子上,阻断我的视线。
我感到了遗憾。看着回到我手上的卷子,甚至没有经过别人之手实感,安远杨像鬼魅像空气,即使交谈,即使动作接触,也很难有他是活生生的人的认知印象。他安稳而平静地坐在那里,我不禁有点遗憾。
晚上放学,我依旧没有回家,回家干什么呢?拿足够的成绩证明回家就够了,其余的时候,无非一个供我吃住的驿站。况且最近老太爷又回来了,恭敬谄媚的嘴脸,我看得太多,也会产生烦意的。
兴许父母还会推我在老太爷那表现表现,留下个好印象,我又要不得不思考恰当的措辞,流利应答长辈们的夸赞问话。既不能骄傲自满,也不能过于谦卑,我要努力做到张弛有度,进退自如,如同以往的我。
前几天那个崩坏的我,必须牢牢锁进柜子里,无视那个我的张狂与抗议,我在上面加了三道锁,与那个手机一样,被扔进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里。
黑色漩涡对这次的祭品格外满意,暂时满足了它的胃口,于是收敛了它的血盆大口,缩成一小团,乖乖躲在最阴暗的那个角落。
安远杨又开始摆弄他的模型,我今天才知道那个模型的全景,中心是一个木制的楼阁,周围是一片绿草,还有瀑布,整个模型最外圈被栅栏围着。现在这个模型只有一个大概雏形,粗糙得很。
“你居然还不回家?”他对我问道。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是对我说话,毕竟他的动作实在太专注,我的心和他一起,全神贯注于模型的下一步建造,他手上的小心程度,好像建造的不是房屋模型,而是古埃及的金字塔,连一个刀片都插不进去的缜密。
他停止手中工作,与我四目相对,“唔,你是个好人。起码在早上的时候,是的。你的干脆让我惊异。”安远杨对着我绽开一个笑容,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他的笑意自带有真诚的感染力,不是简单的面部肌肉拉扯,是令观者发自内心滋长出愉悦感,被开心所感染的笑容。
“当然,以后能再接再励就更好了。”他补充道,带有玩笑的语气。
“为什么我要给你抄?”
“能者多劳。”他说得相当天经地义,使人信服。
“你做的这个是什么?”我原本擅长社交应对,此刻却丧失了言语才能,生硬地开始话题。我对着安远杨,不想使用那个二十四小时被暴露在正午垂直日光下的形象。那时的影子缩到最小,紧紧被踩在脚下的方寸之间,没有一丝多余出现的地方。
但那还是存在着。
安远杨是能看到我脚下那一方阴影的人。
我与他相处中,不禁从原有的位置迈出一步,离开钉死的高台,偏移设定的角度,任由更近一步的我,被他观测。
“世外桃源。”他附加了一句“我的世外桃源。”
以后的日子,看他做模型,和他聊一些不疼不痒的废话,成了我习惯性去做的事。安远杨每次都能接过我的话茬,顺利把聊天进行下去,他对着我的样子,和素日在学校里的大大咧咧样子相比,深沉寂寞而细心敏感很多。我的家里人问起来我为何天天晚归,我以教室里复习功课氛围好来推脱,实际却做着和他一样无聊没有意义的事。
我问过他,以他的正义同学爱,不会对我的龌龊产生厌恶吗。他很在意这个班级,而我是要破坏这个班级的人。
他沉思了下,回答我,他与其是正义,不如说是对现有事物的巨大认同感,维系现处环境安稳的责任感。他不喜欢变化。
安远杨每天都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即使休息日也是如此,但不是因为学习功课。我也弄不懂他的意图,我只知道,他让我觉得学校的日子也可以很有趣。我同样弄不懂自己。
我以前对安远杨这个名字的印象,是班级里有这么一个学生。再多一点的了解,他是个不会令人感到不快的人,没见过他和其他同学三两结伴而行,没听过别人谈起他,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个用来填满空座位的摆设,简而言之,没存在感。
安远杨喜欢翻阅我的笔记资料,以及主要目的是抄作业,他突然感叹:“你真的很辛苦啊。你也是很厉害的人。”加强那个很字。
我摇摇头,终于坦诚地对他说出没有对别人吐露过的想法。“我本应如此。”从小到大这么被教育的我,理性思维知道自己和他人的不同,可是始终无法切身体会那种不同,因为我的人生,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模式。
他人的夸赞也好,唾骂也好,祝福也好,诅咒也好,羡慕也好,鄙夷也好,统统感受不到。
安远杨的眼神又回到了我初留记忆的那个对视,深不见底,空无一物:“没有人做的事情是理所应当。在我眼中,你是黎暻,你应该更多地作为一个单独的肉体凡胎被认识。”他又笑了笑,他总是很爱笑,单纯地笑,不分场合不分时候,我从来读不出他笑容里的目的寒意。
第一次,有人把我,作为黎暻这个个体被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