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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乱音 一 ...

  •   (1)

      光阴似箭,转瞬又是八年岁月。朱然还做着他的临川太守,但孙权却已不是那个初掌江东的柔弱少年,且看他诛叛柔服,推诚信士,赤壁破曹,攻略荆州,举重若轻收交州于彀,才华倾世的周公瑾英年早逝,但他身边雄才济济,汉昌太守鲁肃驻守陆口,为国西线藩篱,偏将军吕蒙随他东线征战,江东发展蓬蓬勃勃。

      建安十七年冬,曹操率军南征濡须,号称步骑四十万。朱然接到调令,出兵濡须,抵御曹操。不过十余日后,车骑将军孙权率七万水师赶来,两军相拒数月有余,曹操退兵,孙权拜周泰为平虏将军,督朱然、徐盛等留守濡须,自己与吕蒙率大军回师建业。

      周泰乃是讨逆时代便投效江东的老将,对孙氏忠心耿耿,作战从不惜命,但勇则勇矣,却才能平平,并无将帅之略,是以濡须之战前,不过是一县之长。朱然以为,濡须要塞,孙权必定留吕蒙这等强将督守,怎知他带走了吕蒙,却留下了周泰。

      对于这位木讷寡言的宿将,朱然并不佩服,濡须防务他便时时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徐盛等更是阳奉阴违,甚至当面顶撞,周泰本不愿强人所难,又知朱然与徐盛都是至尊爱将,一时之间,将令难行,濡须诸将各行其是,没人将他这个都督放在眼里。

      徐盛等聚在一起,指责周泰不配做都督,又道是朱然名门之后,兼有胆守之才,胜过周泰百倍。朱然听着没趣,自己起身巡营去了。

      事过境迁已足足几个月,他依旧记得那一日的场景,孙权率大军赶到濡须,天正好下起了大雪,鹅毛一般洋洋洒洒地飘着,风送雪,雪随风,有如碎玉乱飞、琼瑶匝地,岸边芦苇荡白花花的耀眼,水面却是波光粼粼,战舰开进险峰扼守的坞口,狭窄处水势湍急,舰队一过,激起了半人高的巨浪。

      孙权立在楼船船头,银白的狐皮大氅被风荡着,他本就生得伟岸,又蓄了须,愈发显得气派,遥遥笑着。下得船来,一手携着自己,一手携着周泰,一面漫步入帐中,一面笑道:“濡须要寨能保不失,两位将军居功至伟!”

      谈吐举止,亲切随和,无懈可击,是这位年轻的主公用惯了的谦和语气,可听在朱然耳中却是无比陌生,再次回想,仍是失神。

      一个亲兵飞快奔来,叫道:“将军,至尊来了,人已在营中。”

      朱然赶去之时,宴席已经摆开了,酒香四溢,觥筹交错,见孙权捧着坛子,正笑着为诸将斟酒,忙上前拜见。孙权瞧也未瞧他一眼,只是淡淡笑道:“快坐去你的位子上罢。”

      几轮下来,诸将酒酣耳热,又论起前一战破曹之事,个个情绪激扬,意气风发。孙权眯着双眼,目光一一扫过座下诸人,忽然端起一碗酒,含笑走向周泰,指着他的上衣道:“幼平,把你的上衣脱掉罢。”

      周泰满面通红,踌躇不决,余人也是愕然不解,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孙权笑道:“幼平若是喝多了,孤来帮你脱。”

      周泰忙道:“末将不敢。”手忙脚乱地脱去上衣,身上净是狰狞伤痕,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犹如刻画,浑身竟找不出半寸完好的皮肤,在座均是冲锋陷阵、刀口舔血的百战之躯,见此情景,亦不免震骇。

      朱然微微一颤,手中酒碗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孙权深深望着周泰,顷刻间已是满面的泪水,他上前一步,轻轻抚过周泰臂上的伤痕,柔声问道:“幼平怎么伤成这般?”

      周泰在人前被剥去了上衣,颇有些难为情,赧然一笑:“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如今也都好了,至尊不用挂心。”

      孙权勉强笑了笑,一一指着他身上的伤痕,问是何时伤的,周泰便一一作答。

      朱然说不出是羡慕,还是惭愧,百般滋味涌在心头,他夺了徐盛的酒碗,低头一碗一碗地灌酒,但耳边孙权与周泰的言语却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他这才诧异地发现,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在讨逆平江东、周郎烧赤壁夺南郡、吕蒙战濡须等大小阵仗中无一缺席,那斑驳的伤痕串起了孙氏基业的历史。

      孙权紧紧挽着周泰的手臂,指着他胸前一道深刻的创痕问道:“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周泰顿了顿,低声道:“宣城。”

      孙权连连点头,哽咽道:“那一年孤才只有十六岁,受先兄之命,留守宣城,却为贼帅夜袭,是你不顾自身安危,冲进包围救了我……”

      诸将哗然,无不唏嘘。朱然忍不住握住了拳头,紧闭了眼睛,他不愿去听,不愿去想,可孙权所描绘的旧事,却在眼前鲜活起来,一幕一幕地闪烁着,似乎要将他的心撕碎。

      孙权修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抚过那道伤疤,紧咬嘴唇,泣不成声:“幼平,你为孤兄弟拼死作战,以至于遍身伤痕,教孤怎能不尽心相待,委你以兵马之重任?你是孙氏创业的大功臣,孤与你荣辱与共,休戚相同,幼平且振作奋发,千万勿因自己出身寒门而妄自菲薄!”

      周泰涕泪交加,膝盖一屈,想要伏地谢恩,孙权一把拦住,亲自扶他坐入上席,原本欢畅的宴席变得肃穆庄严,诸将纷纷上前,向周泰敬酒。

      劝酒之声不绝于耳,朱然茫然望着他们,一阵眼花。终于酒尽人散,孙权将自己常用的翠盖赠予周泰,又令鼓吹夹道奏乐,将周泰风风光光地送回营帐,偌大空地,只余下寥寥数人。

      孙权站在中央,月光将他的倒影拉得长长的,显得单薄而落寞。朱然瞧了一眼,却正撞见他沉郁的眼神,感受到那灼灼的目光落在身上,不禁心如刀绞,蓦地爬起身来,落荒而逃。

      他曾说“义封将来必有千里封国、侯王富贵之命,也定是重诺守信、情谊深长之人”,他曾说“甩我你是休想了”,他曾说“只有你去镇守,我才放心”……

      也许是近二十年的情分让他迷失了自我,也许是仕途走得太过顺利,他总以为自己是与别人不同的,因此受不了半分的冷落,不甘于接受两人之间那种若有似无的转变,可是却忘了自己并没有特殊的资本。那个曾打趣他有王侯之命的人,不断地给他机会建功立业,可他在如此优厚的地位上,取得的功绩比之周泰这等平凡将领尚且不如,又遑论与周瑜、吕蒙相提并论?

      过往岁月在脑海中愈发明晰,两人幼时玩耍,常有摩擦,孙权脾气大,每次被惹恼了,总免不了踹桌踢案,甚至跳脚骂人、抡拳头打架也并不罕见,却从不曾有过那样的眼神,说不出的悲伤,道不明的寂寥。

      朱然双目空茫,失魂落魄地靠在榻上,他宁愿孙权如从前一般,来斥责他一顿,也不想受这无声的折磨和煎熬。时光似在这一刻凝滞,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起身,忽见一人坐在榻边,昏暗中瞧不见面容,腰间的玉螳螂带钩却煜煜夺人,朱然一个激灵,急忙拜倒:“臣朱然……”

      孙权强自一笑:“孤来之时,喊了你两声,你没答应,孤只当你喝得醉了,便没再叫。”

      朱然伏在地上,只觉偌大营帐,却无处自容,低声道:“臣有失体统,冒犯至尊。”

      孙权轻叹一口气,微不可闻,他顺势溜下塌来,拉了拉朱然的袖子,两人如少年时那般,相傍着坐在地上,咫尺相近,呼吸也缠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营帐中静得厉害,两人一时无言,气氛便有些尴尬。孙权拿起朱然的手,掰着他的手指玩儿:“你们不服幼平,孤是知道的。”

      朱然想要抽回手,却被孙权攥得更紧,听到这话,更是自愧:“臣惶恐!”

      孙权默然,半晌方道:“义封不必惶恐。若论才能,幼平的确平平,但他为我兄弟征战二十年,身披疮痍而从无怨言,单是这份忠贞,便应该表彰。武略谋算之能,虽能借后世勤学修来,可说到底还得看天分。天资有限,难以强求,但却不能因一个人不够聪敏,便抹杀他往日征战之劳苦功勋。我江东人才鼎盛,但如何委任方能尽新秀之才用,慰老将之忠心,孤日夜掂量,谨慎行事,从不敢有半点疏忽,这些难处,义封可知道么?”

      孙权剖开心府,坦诚相见,语气平淡,朱然听来,却似有雷霆之重,枉他一向自认了解其所忧,了解其所苦,却为纷乱情绪迷了灵台,连这最简单的意思也体贴不到,他满腹心事,无从说起,只有浑身冷汗,涔如雨落,一句话出口,声音也忍不住发颤:“臣不识大体,有负至尊之托!”

      孙权抿嘴一笑,温言道:“幼平不善自显,我也忘记给他立威,那是我身为人主的疏忽,你又何必平白给自己揽罪过?”

      他的浅笑在黑暗之中,隐于无痕,但这般戏谑语气,一如当年桃花树下的少年。朱然心中一动,紧紧回握了孙权,只觉修长的手指纤细温滑,掌心却满是厚茧,忍不住问道:“近些年练习骑射,是否太过辛苦?”

      孙权笑道:“乱世纷扰,刀剑无情,学些弓马本领防身,也是好的,更何况我一向耽于此道,又何苦之有?适才我思量再三,终于还是来与你说了这一番话,只是盼你明白,无论身居何职,人在何处,我总不希望连你也同我生分起来。”

      孙权掌事以来,理政治兵,制衡内外,殚精竭虑均是为了江东,朱然又生性淡泊,向来不争,对威势日隆的主公只有愈加恭谨,少时温情已无暇流连,当年岁月亦已不复,可那一脉埋于深心的情绪,到底剪不断,理不清,千头万绪却又丝络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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