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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乱音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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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末年,曹孙刘三方于荆州几番较量,兵家帷幄运筹、千里决机,政帅频舞长袖、纵横捭阖,泱泱楚地,云涌风起。关云长威震华夏,吕子明白衣渡江,戎马半生的曹操薨于洛阳,其子曹丕受禅,结束了延续数百年的汉家王朝。忽忽又是数月时光,吕蒙重病不愈,溘然长逝,刘备为复荆州之仇,大举东征。孙权迁都武昌,为避双线作战,称臣曹魏,继而以陆议为督,抵御刘备,两军战于猇亭,数万蜀卒灰飞烟灭,刘备只得身免。

      朱然随陆议击破蜀军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回军江陵,加固城池,操练兵士,但总归是仓促,粮草尚未调集齐备,曹魏三路大军已经出动,东线曹休、张辽、臧霸出洞浦口,中线大司马曹仁为帅,兵出濡须,夏侯尚、曹真、张郃、徐晃围攻南郡,孙权以吕范拒曹休,以朱桓拒曹仁,又遣宗将孙盛屯兵百里洲,为江陵之藩屏。

      百里中洲与江陵势成犄角,互为声援,那曹真不愧是诸夏侯曹二代子弟中的佼佼者,目光当真鹰一般锐利,不及休整便令张郃奇袭中洲。朱然派斥候提醒孙盛防务之要,孙盛尚自懵懂,明白之时,已被张郃掩袭,孙盛无力回天,仓惶退走,中洲易手。曹真旗开得胜,一鼓作气,步步进逼,数万大军卷向江陵,架起云梯强行攻城。

      朱然一声令下,城上圆木大石滚滚而落,魏军无数死伤,只得退去。曹真没占到便宜,便以中洲为依,立营扎寨,连屯百里,将江陵围得密不透风。两军对峙近月,攻守相拒,各有死伤,魏军始终未能摸到江陵城上的半片砖瓦,但朱然派出送信的探马却都杳无音信,他终于确定,如今的江陵已是孤城一座,内外断绝。

      曹真指挥攻城,一架架云梯靠住城墙,攀援的魏军密密层层,有如潮水乌云般骇人,朱然准备的木石已经用尽,便令士兵征采破旧衣物,裹上硫磺硝石,点燃了向城下掷去。刹那之间,烈焰熊熊,无数魏军嘶声惨叫,葬身火海,大火绵延,将攻城的云梯也烧得毕波作响,空气中尽是肉身烧焦的刺鼻气味。

      朱然居高临下,只见火龙横飞,人如蝼蚁,那些魏军也是生命,也有高堂妻小,今朝还如鲜龙活虎,转瞬已化为飞灰,蓦然物伤其类,这烽火乱世,河山倾颓,既然卷了进来,又有几人能得身存?

      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初领余姚长时孙权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若真有一日,你死于刀枪战火,可别来托梦骂人,怪我将你扯入这纷扰的俗世浑水。”

      彼时的他,虽然无意功名,但到底年少气盛,只是淡淡一笑:“哪里那么容易便死?”

      孙权神色当即黯然:“刀剑无眼,人心险恶,我也不曾料到,阿兄这么容易便死了。”

      被回忆扰了思绪,朱然整了整心神,看着魏军又如潮水般退回营寨,低声吩咐身边的校尉朱英:“咱们备的硫磺已经不足,你将我收藏的刀剑军器都拿去当成银钱,和城中百姓换些生油鼎镬,北贼今日退去,不出几日定然再攻,到时给他们尝尝沸油的味道。”

      他准备的生油还未来得及煮沸,曹真已在城外建起了一排又一排的土山楼橹,楼台之上,架着层层强弩,箭如飞蝗,织成网雨,铺向江陵,朱然令守军举盾抵挡,但魏军□□厉害,攻势又紧,不少利箭洞穿盾牌,射入守军的身体,半日下来,江陵城陈尸无数。

      情势危急,人心惶惶,朱然面色如常,千钧一发之际,反而更是淡定,他一面指挥□□手还击拒敌,一面分派老弱士卒砍树取木,运至城上。一顿饭功夫,原本坚实的城墙之上,又一层木墙平地而起,巍巍屹立,将魏军的箭矢尽数承接。

      曹真再次架梯攻城,两军激战数日,吃睡不暇,城上尸身堆得愈来愈高,腐臭的气味弥漫开来,中人欲呕。朱英建议将尸身抛下城去,朱然望着这些战死的袍泽,心中一片恻然,那都是追随他十数年的部曲,亲如手足,实在不忍魏军糟践他们的遗体,便着人收了他们的尸身,来不及造坟掩埋,便在城脚草草挖坑,把尸体堆在一处,拿土勉强盖住。

      数月以来,江陵城暗无天日,总是披着箭芒刀锋,这一日又下起了大雨,滚滚洪流将那些未经处理的尸骨冲了出土,雨水浸尸,病菌横生,一场瘟疫就这么蔓延开来,很多兵士和百姓都染上了疾病,轻者浑身浮肿,精神萎靡,重者一蹶不起,送了性命。

      朱然在守城之隙,总是抽出时间去看望卧病的士卒,他一念之善,使得上千捐躯的袍泽免受敌寇践踏之辱,却将整城的兵民带入这地狱般的处境,心中之痛,有如万箭攒心而过。

      他忽然想起吕蒙来,在濡须强弩破曹,任由鲜血残骸染红江面,却依旧谈笑风生,镇抚荆州时,对百姓秋毫无犯,甚至对敌军家眷也是慈眉善目的柔和,但令斩旗下亲兵,却是斩钉截铁的冷冽。两人交集并不算多,朱然说不清他到底是罗刹还是菩萨,也无心去探究,但这个男人却在临终之前,将他推上江陵这片土地。

      魏帝驾临宛县,亲自坐镇,又不断运送补给援兵,江陵城魏军已近十万之数,夏侯尚、曹真攻城之计,层出不穷,对于这座城池,曹丕那是志在必得。朱然清点兵马,这才发现,城里还能作战的兵士不过五千人左右,粮草仅够十日之耗,他封锁了粮绝的消息,一面派人突围求援,一面派人向城中豪族借粮。

      援兵未至,城中却谣言纷纷,说是左将军诸葛瑾领兵数万,进攻中洲,谋救江陵,却给夏侯尚击破,诸葛瑾、潘璋战死,几万部曲都当了曹魏的俘虏,江东元气大伤,至尊已把江陵当成弃子,再不会有援兵了。

      江陵民心如一盘散沙,百姓不能出城,便聚众哗然,许多兵士也私逃了,和乱民一起滋事挑衅,逼守军放他们出城。好在朱然一向治军森严,兵威仍在,这才勉强镇住局势,他派人秘密刺探,终于查出是县令姚泰放出流言,扰乱军心。

      朱然擒了姚泰,逼问才知其与魏军私通。他一计上心,假借姚泰之名,送信于夏侯尚,约定三日之后献城,又连夜挑选精壮士兵,意图出城袭敌。朱英见敌军多于己军十倍有余,心中担忧,朱然却清清楚楚地知道,江陵城人心涣散,一味死守怕也扛不了多久,唯有胜仗才能鼓舞士气,换来转机,能以计稳住夏侯尚,实是难得的良机,因而只是微微一笑:“然身受至尊重恩,无以为报,有死而已!”

      那一夜三更,朱然率领精兵四千,从城中轻袭杀出,连破曹魏两屯大营,待夏侯尚做好战备,他们已经退回城中,带去的亲兵几乎无损。曹魏围城日久,士卒劳损,一筹莫展,受此一败,更是低迷。

      适逢此时,诸葛瑾攻击中洲,却为夏侯尚所破,只得退回公安。夏侯尚整顿士气,打起精神继续攻城,朱然处死姚泰,激励军心,两军再次进入惨烈无伦的对峙消磨。

      城中借来的粮草也已消耗殆尽,朱然杀了军中为数不多的战马,供将士食用,战马吃完,就捕捉地鼠、采集野菜来充饥,一批又一批的将士虚弱病困,就此不起。朱然几番斥探,却发觉魏军把江陵围得铁桶一般,毫无间隙可循,孙权派去的援军无人能突破夏侯尚的军营,在外围结结实实地当着看客。

      朱然站在城上,极目望去,天水相接,苍茫无尽。

      “江陵外带江汉,水流顺北,乃是荆州之咽喉,江东之屏障,如在我们手中,不仅可以保江南无虞,还可以之为基,伺机攻夺襄阳,进取中原,但若有失,孙氏基业定然难保。公瑾、子明为之倾尽心血,如今孤将他托付于你,满城安危,均系于你一身了。”

      彼时他还未尝到这话中深意,此刻江陵危如累卵,刹那间便体味到那份嘱托,到底是何等份量。朱然微微颤抖,缓缓地闭上眼睛。这是江陵,是孙权交予他守护的地方,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夏侯尚看出了朱然已近极限,一面令疲惫的魏军在土山高橹之上加紧攻势,掩人耳目,一面令士卒开凿地道,通往江陵城中。朱然心弦紧绷,嗅觉却依旧敏锐,察觉这瞒天过海之计后,亲率精疲力竭的守军在城中造池,又铺满了水道,日夜不息地引水入池。

      魏军的隧道挖到跟前,蓄积着的池水如猛兽一般,涌入隧道,似有天助一般,几个响雷在头顶炸开,顷刻间大雨如注,池水又被填满,肆意地涌入隧道,裹挟着魏军冲入曹营,魏军被冲淹致死的不计其数。夏侯尚受此一败,勉力整军合围,却再无余力攻城。

      曹丕围攻江陵六月,死伤无数,却未有尺寸之功,濡须曹仁也被朱桓打得一败涂地,只得班师。朱然看着白茫茫的城外,魏军早已不见痕迹,但江陵却伫立如常,浑身力气顿时消失殆尽,浴血的战袍在夕阳之下显得凄厉可怖。半年之间,他衣不解甲,与江陵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这场噩梦如今也走到了尽头。

      “江陵之重,与孤的身家性命一般无异,盼你好生守护。”朱然微不可见地一笑,至尊,臣最终不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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