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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正音 ...

  •   (1)

      这是建安五年的四月,江南春光正盛,草长莺飞。阳羡城这几年风调雨顺,未遭旱涝之灾,也少罹兵戈之祸,倒是一片欣欣向荣,政治民安。

      阳羡的县长,十九岁的孙权,靠在桃花树旁,面前放着一架琴,两壶酒,朱然在边上鼓瑟相和,两人奏的是一曲《凤求凰》。瑟声悠扬悦耳,极为动听,琴声却时不时地走调,弹琴人显是心不在焉,就这么错了片刻,孙权再也按捺不住,将琴丢去一旁:“义封,咱到外面瞧瞧去!”

      朱然奇道:“你不说要练琴与尊夫人合奏么?”

      孙权脸一红,笑道:“男女之私为小,民生之计为大。咱们先去郊野探查是否有山越异动,侵扰百姓,练琴之事,闲来再说。”

      朱然知他又犯了猎瘾,也不拆穿,笑叹道:“等我收了琴瑟。”

      孙权便靠在桃花树上,捧着脑袋,笑眯眯地瞧着朱然:“你脾气愈来愈好,无论我说甚么,你都依我。却不知你自己心中想要些甚么?”

      朱然闻言,仔细思量一番,只觉权势如云烟,富贵似粪土,俗世追求百般千种,竟然皆不在心上。这话他从未想过,此刻被孙权一问,不禁茫然,缓缓摇头。

      孙权打趣道:“《尚书》曰‘有容乃大’,《论语》曰‘无欲则刚’,莫非你已经到了无所欲求、心如止水的境地?”

      朱然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人生在世,必有所欲,亦有所忧,不过你不知何为我所欲、何为我所忧罢了。”

      孙权倾身向前,调皮地眨了眨左眼,笑道:“你所欲的若是谁家的姑娘,便告诉我罢,我请人帮你做媒。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也不用害臊!”

      朱然将孙权一脚踹开:“我所欲的是尽快将你这包袱甩开,以后再不用和你耽着,白白耗费光阴!”

      孙权也不着恼,揉揉被踢疼的膝盖,笑道:“刚才赞你有风度,这又开始打人了。甩我那是休想了,你来阳羡做县丞,助我打理事务,那是锻炼你治政安民的本领呐,又怎能说是虚度光阴?”

      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嘴,忽然县尉潘璋走进来,带着吴县的信使……

      (2)

      重逢之时,已是当年七月。朱然进了将军府,一眼便看见那个坐在主位的年轻人,浑身是冷寂的缟素,神情也同衣饰一般,冰冷而无动于衷。

      这是讨虏将军,是江东的新主公。朱然在心中提醒着自己,然后屈下一膝,向他行臣子之礼。

      孙权瞿然跃起,跳过来扶起朱然,颤声道:“你这是做甚么?”

      朱然低眉垂首,一字一顿道:“务望将军为江东计,顺变节哀。”

      孙权因内外之忧,早已心力交瘁,见到相伴长大的故人,心绪激荡,无法自抑,两行眼泪夺目而出:“阿兄去了,我见到他时,他只余了一口气。”

      朱然轻轻揽了揽他的肩,伸出袖子替他擦了擦眼泪。对于孙策之死,他亦觉震骇惋惜,但毕竟没有血脉之亲,因此也无法体会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和沉痛,即便如此,他也知任何词句也抹不平他的痛,任何良药也治不了他的伤,两人只是默默相对,一时无言。

      半晌,孙权收起了眼泪,引朱然坐至案边,定了定神,方道:“数月以来,内外交困,山越蜂起,将士叛亡十有四五,世族又摇摆不定,甚至暗中支持山越动乱,寄寓江东的宾客们如危檐之燕,逃得匆忙,江东六郡扰扰纷纷,乱成一团。这些情况,料想你也明白。”

      朱然微微一笑,轻声道:“仲……将军若有差遣,朱然无不从命!”

      孙权心中温暖,他心中所想,便是不说,朱然也能懂。可几回思量,又觉抱歉,握了朱然的手,低头笑道:“我如今被俗务缠身,还要拉你下水,真是对不住。”

      朱然一怔,回道:“将军肯提携,那是朱然的福气,怎有对不住之说?”

      孙权起身开了窗,凉风吹进,扫去了些许夏日的烦闷,心中思绪繁杂:人生百态,各有其志,几个月来,我也瞧得明白。有人壮志凌云,身怀逐鹿天下之心,有人生来投机,喜做富贵权势之谋,有人自甘草芥,只为在乱世中赚一口饭吃,留一条性命。义封生性淡泊,一向对权势名利不屑一顾,视如过眼云烟,又与人无争,倒似个身如行云、心在山水的隐士……

      朱然见他发呆,便倒了杯酒,送至他面前。

      孙权伸手接了:“义封,我回吴那日问你的话,可还记得?”

      朱然沉吟片刻,勉强笑道:“那一日将军说了许多话,可不知是指哪一句?”

      孙权转过头去,叹一口气道:“如今再说,却也晚了。咱们原本弹琴习书,练剑打猎,那是何等快活的时光。阿兄将我推上讨虏将军的位子,我又将你拖入这乱世烽烟之中,照你的话来说,这也算是咱们的缘法啦。”

      朱然笑道:“是。”

      孙权仰起头来,将樽中之酒一饮而尽,朗声道:“严白虎余孽在余姚煽动百姓作乱,县署被砸,县长被杀,朱县君,这便请你挂印上阵吧。”

      朱然退后一步,郑重回道:“领命!”

      (3)

      朱然到任,镇压了叛乱,修筑了城墙,然而这县长不过做了一年时间,便又迁为山阴令,加折冲校尉,都督五县。

      朱然虽不喜与人争强,却也倾心尽力,将自己分内之事做得漂亮卓绝,烽烟之中,他所到之地,倒都可以保得平安。

      然而,江东到底还弥漫着兵革之祸。建安九年,会稽东部战火稍消,却听闻丹阳太守孙翊为叛将妫览、戴员所杀,讨虏将军孙权带着新提拔的吕蒙亲赴宛陵平叛。朱然砰砰心跳,这切肤之感,他又得仔仔细细地尝一遍、深深刻刻地痛一回了。

      不过几日,果然接到孙权传书,令他回吴述职。

      年轻的将军双眼红肿,神色惨淡,眸子中透出黯然之伤:“义封,翊儿也去了。”

      朱然本想如四年前那样揽一揽他的肩,擦一擦他的泪,但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纵然伤痛,举手投足之间,那股身为人主的威势依旧逼人,不容直视。朱然一凛,顿时明白,君臣有分,上下有别,再不能如当初那般亲密了。

      孙权并未察觉他的心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翊儿去丹阳做太守时,连二十岁也不满,我征外治内,一直无暇照拂他的难处,只得让他自己组建幕府,谁料居然到了这步田地。”

      他喝得多了,情绪激动,双眼也迷离起来,伏在案上,旁若无人,喃喃道:“盛宪这贼子妖言惑众,乱我民心,我没掌事时候便想弄死他了!杀盛宪是我一人决定的,他们要报复,可没法下手,所以就跑去杀了我的弟弟。”

      朱然轻轻拍了拍孙权的手,劝慰道:“主君更替之际,局势动荡,在所难免,将军不必因此自苦。孙丹阳为贼所害,固然令人痛惜,但死者已矣,还请至尊以大局为重,千万保重自己。”

      孙权蓦然抓着朱然的手腕,咬牙道:“阿母临终之前,嘱咐我保住江东,照顾弟妹,可如今江左河山,疮痍满目,翊儿惨遭横死,他……他还是为我而死的,我好恨,可偏偏不知该如何是好?”长叹一口气,放开手去,委顿地靠在案几边上,不住苦笑,“阿翁因黄祖埋伏而逝世,阿兄殁于刺客之手,如今翊儿又给人潜入府中害了,只不知哪一日,便该轮到孤的头上。”

      朱然皱眉道:“这是什么话?”

      孙权似乎也觉失态,拍拍案几,笑道:“闲话便也不多谈啦。义封,此次丹阳叛乱,整个郡险些被妫览献给曹操,都尉吕蒙给孤提了一个醒儿,说是丹杨芜湖、濡须一带与合肥隔江相望,为兵家必争之地,需以强将重兵把守。孤已与张公、公瑾议定,南北为界划开丹阳,句容、宣城、临城以西为临川郡,朱府君,你又得离开山阴,走马上任了。”

      饶是朱然临事淡定,也不由得失声:“去临川任太守?”功臣宿将,政绩、战功胜于他的数不胜数,更何况自己步入仕途不过三四年时间,程普、黄盖、贺齐、董袭、蒋钦等功勋赫赫的大将尚且不过一县之令长,这太守之任,来得突兀而猛烈,叫他措手不及。

      孙权静静站起,面色冷然,眼尾一扫朱然,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气势催发出来,锐意迫人:“当年孙暠起兵,意图夺权,幸为虞翻劝退,孙辅连曹,暗通款曲,幸为使者告发。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朱然急忙站起,躬身道:“是。”忽觉孙权走近自己,似是低下头去,脸颊被他的鬓发擦得痒痒的,耳边响起几句极细极轻的话来,“我要你去临川,不是因为咱们情分深厚,破格提携,而是因为只有你去镇守,我才放心。”

      孙权说完这几句话,便迅速退回去,定定地望着他,双目之中饱含沉痛。

      朱然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讨虏将军,细眉长目,口鼻端正,熟悉的面容丝毫未改,但此刻的谨小慎微取代了昔日的跳脱飞扬,从前是何等的恣意落拓,如今却连宗室至亲也不敢相信,仿佛在刀尖之间行路那般,战战兢兢,步履维艰,刹那之间,一股苦涩涌上心头,说不出的心酸,只是恭恭谨谨地回应:“臣受至尊之托,誓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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