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吟》草木一品

31、月缺 一

　　面前的男子眉眼间依稀还可寻觅当年的闲雅温和，精心修剪的须胡却更添成熟从容。男子望向过来，目光似有千金重，压得小月觉得眼前人越发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而自己却是茫茫众生中一粒蝼蚁，自惭形秽。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涌现出来，小月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失了礼节尚未道别，便遮着脸扒开门匆匆跑了去。

　　众人皆是一愣，想不出缘由，据姜妈说当年小月和大公子也算相识，却不想见面是这个情景。

　　胡胭转头看了看泠世，像是读懂了丈夫的心思一般，语气中半是询问半是哀求，“这么多人看着，不要去了吧？”

　　泠世垂着眼，像是逃避妻子探寻的目光，语气中却是不容转还的坚定，“我去去就回。”说罢跟着小月疾步走了出去。

　　胡胭晃了会儿神，却立刻镇定下来，堆上笑容招呼在座各位，“大家不要拘束，今儿个的菜啊是父亲叫了玉馐膳的大厨子亲自过来做的。”众人又渐渐恢复谈笑，杯酒间你来我往起来。

　　待泠世追到台阶，小月已经快跑到大门。

　　“小月，”泠世叫道，见小月闻声停步却未转头，快跑几步抓住手臂，将小月拉转过来。

　　“少爷。”小月低着头蹙着眉拘了礼，转眼看看紧紧抓着自己的修长的指节，长长地吸了口气像是极力让自己平稳下来，却还是遮掩不住心中激动，胸膛剧烈起伏。

　　泠世觉得不妥，匆匆收回手，试探问道，“你这几年还好吗？”

　　小月不答反问道，“少爷您呢？”

　　“我都好。”

　　小月点点头，黯然一笑，“那小月便心安了。”

　　“小月，”泠世见小月一贯的卑微隐忍，露出许久不见的怅然来，“你恨我吗？我最终还是结了亲… …”

　　小月摇摇头，“少爷未曾做错，小月何来怀恨之说。到了年纪成家立业也是应该的，何苦为了等不到的人误了一生。”

　　泠世痛苦地闭上眼睛握紧拳头，似是想压住心中隐埋了十几年的委屈，“但是我恨。为何当初我们已经… … 你却突然避而不见。是发生什么事情，你告诉我。”

　　“现在还有说的必要吗？”小月抬起头，眼神中又露出十数年前分离时刻的决绝，“既然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何苦追究一个错误的始末缘由。少爷，快回去吧，这样离席跑出来，怕是有口舌之扰。”说罢又拘了礼转身离去。

　　“小月… …”泠世正想追上前去却被一声柔柔的呼唤唤住。

　　“泠世，”胡胭立在石阶上，含笑招手道，“大伙等不及寿星切蛋糕了。父亲叫我出来唤你。”

　　酒席上曲振江怕抢了泠世的彩头，并没有特意介绍婉清的身份，但是宾客见婉清泠生前足后脚一同进来，席间泠生对婉清又是爱护有佳，二人关系也不言自明。离开曲府前便连同婉清合着曲府众人一一道别，像是婉清已然是女主人了一般。

　　酒足饭饱，待众宾客皆离席而去。曲振江唤过婉清，细细问了顾家纳礼的讲究，又问了婉清钟意的日子。婉清只是乖巧的回道，曲伯父做主便是。曲振江点点头，吩咐姜妈去庙堂里请个好日子，便由得泠生护着婉清回了顾家。

　　一路上婉清回想起方才小月的反常举止，不由心生好奇，想着往常这个时候小月该是在收拾打扫，若是无事也就在房内绣绣花，回家得问上一问。回了顾家，现下却寻不得小月踪影，问了几人，皆说不知，婉清这才觉得事情不一般。

　　婉清坐在石阶上苦思冥想，几个模糊场景在眼前滑过，由不得细想又便溜走，抓不住一点线索。

　　“可是为了小月的事情？”泠生坐下身来，拍拍婉清的脑门。

　　“我担心月姐姐有事。”婉清嘟囔着，用力敲了敲脑袋，“可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泠生想起方才的情形来，也不明说，问道，“丫头，你可想的和我一样？”

　　“姜妈说他们以前是相识的，可叫她去祝寿她却百般推辞。你不觉得奇怪，月姐姐的反常恰是见到大哥才有的。那绢帕上面，泠泠何处寻，说的可是泠世大哥？难道他们… …”婉清捧着脑袋，紧皱着眉头，“可月姐姐重来没有提过。”

　　泠生看着婉清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安慰道，“既然小月不提，必定有她的苦楚。咱们还是不要多问了。况且大哥大嫂已经结亲，过去便都过去吧。”

　　婉清点点头，送了泠生到了门口道了别，心内却越发担心起小月来，这个时辰月姐姐又会跑到哪里去？是不是要上街去寻寻？

　　正思索间，却见一抹碧蓝身影摇摇晃晃从巷子另一头走来，小月不知何时已换上当日借与婉清的素面旗袍。李隆发驮着醉醺醺的小月一步三颠簸的缓缓前行。

　　“你可是顾家的主子？这可是你家的丫头？”李隆发到了门口，将小月放倒在台阶上，“怎的白日里喝的这样醉，到我店里耍酒疯，弄脏了我的衣服，还吓跑了好些客人。你说这帐怎么算？”

　　婉清对李隆发又是道谢又是道歉，从厢房里拿出近几月赚来的银两一尽倒出来递与李隆发，“李老板，现下只能给出这许多了，您回去算个账，若是不够，过段时间我再补上便是。”

　　李隆发垫了垫手里的银钱，心下生疑，“这丫鬟穿的却像是自己的手艺，怎的这家主子反而赔不出一件衣裳的钱来。这丫鬟可有什么蹊跷？”又想到反正沾污的衣裳洗洗便好，顾家虽败落，却还是与镇上几家大户有往来，近日顾家大小姐与曲家二少爷的事有传遍了整个镇子，得罪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来趟这趟浑水也罢了，嘴上收敛了几分，“罢了罢了，你好生抬回去吧，只是下次可不许了！”

　　婉清又谢过李隆发，好生相送，这才回转过头将小月抬进了厢房。

　　“月姐姐，月姐姐！”婉清摇摇小月，小月只是无力地半抬起眼皮傻笑。

　　“怎的喝的这样醉，你往日都不沾酒水的。”婉清倒了一面盆热水，拧干毛巾给小月面色擦了擦。

　　小月一个作呕，夺过面盆，哇哇的吐了一盆，人也略微清醒了些

　　婉清换洗了面盆，泡了热茶，递与小月，关切问道，“月姐姐，感觉可好些，你先躺躺吧。”

　　小月摇摇被酒气熏红的脸，喃喃道，“不该见的，不该见的。”

　　“你说的可是泠世大哥？”婉清试探地问道，“你们… … 曾经可是恋人？”

　　小月木讷地看着婉清，猛然留下两行泪来，听见了最不想提及的名字，往日历历幕幕皆在心头，娓娓道来。

　　四十年前，顾家镖局正盛，坊间茶楼流传不少顾家镖局兴家段子，其中却夹杂粉红一笔，关于才貌双全落魄世家之女浮萍投身进顾家奇事。浮萍原是晚清重臣之后，只因早前外祖父殿前犯了事，全族士官均均左迁断了衣食来源，眼看日子已再熬不过，浮萍便心一横签了活契进了顾家镖局做了丫鬟，收来月钱补贴老家一族家用。虽是用人，却知书达理，熟通音律又善女红，在尚武的顾家大院里别是不同。凭着好学机敏将顾家镖局内内外外打理的井井有条，不过数年便顶替了原先的大丫鬟到了顾老夫人跟前伺候。顾老夫人膝下无女只有重水一子，见着浮萍聪明讨巧像是多了个女儿般满心喜欢。浮萍一时间风头无两，一众下人均待她如半个女主人一般敬畏。

　　时间一长，蒲镇上下对这半是下人半是主子的落魄小姐皆有听闻，世家大户只不过是听个新鲜笑笑便过了，可不少门第相当的却开始蠢蠢欲动，想是若娶了这小娇娘，花了丫鬟的彩礼却可一尝名门之后小姐的滋味。一时间上门说亲的都快踏破顾家门槛。

　　浮萍虽是现下落魄，却有与生俱来的心高气傲，瞧着前来的均是眼浊俗夫，觉得就这么嫁了出去定了一辈子的身价，逢人问起来便是屠夫朱家的，木匠李家的，倒不如一生不嫁，永远做名门之后顾家老夫人心头好，保全自己的仅剩的一点尊贵。仗着顾家势强气胜，来人讨不着好却也要顾及顾家威势不会再做刁难，浮萍便也不做掩饰，一句一刁难算是杀鸡儆猴便把来人随意打发了，久而久之，坊间传闻越盛，真来顾家提亲的却是少了许多。

　　可终归有不知好歹的人，镇东郊龙王庙王痞子便是其中一个。这王痞子终日无所事事，早年间骚扰了一良家妇人被那当家的几下击鼓伸冤告进衙门，吃了几年牢饭，出来后仍然不改吃喝嫖赌，花销大了便拿着家中铺盖锅铲到当铺抵押，家中重病老母本是无钱医治，见这儿子本性不改，一时气急活生生给气死了。王痞子倒也不伤心，反而觉得没人管教自在轻松不少。草草埋了老母，变卖了家中地宅还了部分赌债再也无力偿还便躲进龙王庙里。待到追讨尾债的人找上龙王庙，暴打了一通，又威胁道隔日同一时间再来，若是见不到钱便砍一手脚。王痞子受了惊吓，计上心头，第二日便刨开老母坟墓，拿着仅剩的一张破席子，草草将发臭的尸身一卷，抗到市集口，乞讨钱财，买棺材葬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