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吟》草木一品

30、生辰宴

　　农历三月十六，蒲镇一片祥和，巷子外头几名小商贩一路吆喝，推着车向集市口赶去。青衣总角孩童绕着推车一遍一遍地来回追逐奔跑。曲府虽无大的响动，却似乎比巷子外头更加繁忙，大厅内环吊大灯上垂着红色彩带连接着屋顶四周，乍看之下像是一朵盛开的花，映的屋内的玩物摆设一片喜气。姜妈跑前跑后指点扶梯旁，门环旁，夹道边装点垂花搬弄盆栽的用人。

　　“父亲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寻常小生日而已。”一二十七八男子接过一旁年轻妇人刚盛起的一杯牛乳俯着身轻声放置在曲振江面前餐桌正中。

　　“你几年未归，许久没有在家过过生辰，正赶上二弟带着准媳妇头一遭见面，所以父亲才想大办。”那年轻妇人将另一杯牛乳推到曲泠世面前，自己又为自己到了一杯，坐定下来。

　　“话说二弟约莫什么时候到？”曲泠世呷了一口牛乳问道。

　　曲振江朝站在一旁的用人摆摆手，“你叫姜妈待会儿去营队后勤部一趟，提醒提醒二少爷，这么大好日子，别耽搁了。”

　　“哎！”年轻妇人叫住用人，转头对曲振江说，“二弟定不会忘的，他一早来过，说了声去接顾家婉清，约莫还要闲话一阵子。”

　　“待会客人就要到了，他在客人后头才来，不成体统。”曲振江说道。

　　“父亲，来的都是几十年的旧识，看着泠世泠生在面前光着屁股跑过，哪里还计较的这些。您就不要担心了，都要娶媳妇的人了，有分寸的。”年轻妇人夹了一筷子小菜轻轻放置在曲振江面前的小碟子中。

　　见曲振江仍然面有迟疑，泠世赶紧说道，“二弟请一天假出来不容易，他们现在正是想多腻歪一些的时候。小生辰又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二弟时不时一走就是几个月，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倒是更加难得些。”

　　“老爷，”正说话间，一慵怠中年妇人身着流光紫红绸缎睡袍披散着头发走进餐厅，“你啊，就是想让两个儿子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你年轻的时候不是也天天往外跑吗，这是年轻人的气性。不要事事操心，活到这个份上，还看不通透，要走的留不住，该回来的都会回来。”

　　二个小辈立马起身，唤了声，“母亲。”曲王氏示意坐下，用人挪出正对着曲振江的椅子，年轻妇人起身添置了碗筷。

　　“若是醒了叫姜妈将早点送到房里便是，你身体不好，要多躺一会儿。”曲振江嗔怪道。

　　“今日难得一大家子都在一块，我躲在屋子里久了白白生些病气，还是早些出来好。”曲王氏苍白着脸扯开一点笑容，“今日婉清会过来，虽说是打小看着她长大，但今儿个却是第一次作为未来准儿媳来相见的，我得多花些时辰打扮才是。”

　　曲振江嗯了一声，沉默半响，叹了口气，“婉清是个好女孩，只不过家境… …”话说到一半，抬眼看看泠世，却见泠世默不作声闷头喝着牛乳。

　　年轻妇人扫了一眼众人眼色，忙笑呵呵地打圆场，“这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的，不说其他大世家，就光说咱们曲府，从发家到现在几百年，谁没有个起落沉浮的。话又说回来，现在蒲镇能帮衬咱们曲家的有几户？就算当初应了东门夏家的亲事，也见不得能帮衬咱家多少。熟话说的门当户对，在咱们这儿啊，只要夫妻二人教养品性相称，话说的到一块儿去便是好的。”

　　见曲振江微微颔首，又继续说道，“那顾家以往也算大户，教养出来的孩子定是不会差的。最重要的是二弟心里钟意，二人情投意合。”年轻妇人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看了泠世一眼，尽是说不尽的柔情，“好似… …泠世和我。”

　　泠世回望过年轻妇人，桌子下的手轻轻拍了拍妇人的膝盖，眨眼会心笑了笑，算是认同。

　　众人有说有笑，用完早点，曲王氏回房装扮。曲振江和泠世夫妇二人在厅中饮茶闲话等待客人。

　　日近正午，过了最开初的敬酒祝词，众人皆已开动，餐厅里摆了大小两桌，大桌年纪稍长，正中坐着身着金革戎装的王师长，红黑古钱币绣纹唐装的曲振江和紫褐色万福绣袍的曲王氏，其余各人均是西装马褂气定神闲，相互恭维井然有序，皆是镇上与曲家素有往来的大户当家。另一小桌相比更显鲜活，一众蝉衫麟带公子小姐打趣玩闹，觥筹交错。三名用人立在一旁，时不时上前添酒布菜。

　　餐桌上八珍海错馔玉炊金，现下每人面前一盅蛤蜊血燕羮，加上中间十来道凉菜外，外头一圈层次排着，东坡春鸠脍，巧手长寿汤，红嘴绿鹦哥，野紫苏蒸田螺，草堂八素，翅粉佛跳墙，扒千层怀胎海参和四喜金玉丸。厅门时不时被推开，两名用人各自手里托着餐盘，进门来添置新菜。一道道珍馐在精美考究的瓷器中，在头顶上水钻吊顶折射出来的耀眼灯光照耀下，犹如艺术品一般冰盘落玉入眼胜画。

　　一用人推开门，拖着一个三层奶油蛋糕进来，放在一角落的布菜台上，“大少爷，是不是到时辰切蛋糕了。”众公子小姐皆是一阵狂欢。

　　泠世安稳住各人，朝着敞开门的厅外看看，对着用人道，“等等吧！二少爷还未到。”又转头对年轻妇人交代，“听闻婉清最馋糕点，咱们等等他们。”

　　年轻妇人点点头，向在座各位赔了礼，正嬉笑间，只见泠生和婉清满头是汗的跑进门。

　　曲振江在另一桌看见，脸上浮现不悦的神色，年轻妇人忙拉过婉清坐在自己边上，低声问了缘由。

　　“大哥大嫂，真是对不住。拿不出什么好礼，原想到店铺里购置一些玩物赠与大哥过寿，却觉得太过俗气了些，想是大哥不看重这些。”婉清接过泠生手中一扎着绸带的雕纹锦盒，递给曲泠世，“所以前几日自己绣了一张桃仔帕，是泠哥哥费心帮忙买了上好的金线银丝和冰绢底子绣成。桃翁祝寿，仙童送子，绣工拙劣，还请不要嫌弃。愿大哥多福多寿，大嫂喜添贵子。”

　　“她呀，说是前两日准备寿礼没睡几个时辰，今日气色不好，怕给你们丢了脸面，铺脂抹粉打扮了大半日，连衣衫都换了好几套。也不知真是怕给你们丢了脸面还是丑媳妇害怕见公婆，扭捏地不敢来。”泠生笑道，“待出门时，翻了半日却寻不着锦盒，一问才知原是被她家丫头收拾房间，见是好东西收起来放衣橱顶了。慌里慌张的所以这才耽搁了半日。”

　　“不打紧不打紧！婉清费心。”泠世笑道，“可是我一个大男人用女人的绢帕… …”

　　“你懂什么？”年轻妇人抢话道，“婉清用心血做出这么精贵的帕子，哪里舍得用来抹汗的？回头叫姜妈去镇上买个相框裱起来。放在咱们的床头，天天看可好？”

　　“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泠世手伏在年轻妇人肩头，宠溺地哄道，“打开看看吧！”

　　年轻妇人应声，解了丝带，缓缓打开锦盒取出帕子，展开一看，却是一愣。抬眼向泠世看去，却见泠世见着绢帕顿时面色凝重默不作声，眨眨眼将头扭到一边。

　　婉清见年轻妇人手上撩起的绢帕，心中一惊，啊的一声夺过绢帕，心下懊恼莫及，转头急声问泠世，“你怎的拿错盒子了？”

　　泠世取过绢帕，抖开铺平道，“不是这块吗？我见着盒子里有帕子便取了来，未曾拿出看过。”只见手中铺展着一条素净丝帕，娟面上没有任何绣纹。

　　婉清急的满头是汗，转头对泠世道，“泠世大哥，我这就回去取。”说罢正要起身。

　　“不急不急，这也是好的。就当赠与我罢！”年轻妇人拉住婉清安慰道，“好不容易等你来，没吃口菜又要走。有空再去取吧！”说罢拿过绢帕，细细看了看，“没有绣纹，也不知绣此绢帕的人，当初是没想好绣什么，还是想的太多绣不出呢!”青葱指尖划过一行小字，念道，“遥相千山外，泠泠何处寻… … 几个字的绣工倒是出挑，不知出自谁之手？”

　　婉清正要回话，只见厅门大开，一布衣粗裙女子被姜妈撵着进了门，“小月姑娘，既然来了，就坐下吃会菜，今日是大少爷生辰，你俩打小要好，也该道道喜叙叙旧。顾小姐也在里头呢，你亲自交给她吧！”

　　“不不不，姜妈！”小月急着要夺门而出，厅门却被姜妈合上。小月想要拍门，却觉得周遭一下子安静了，背后十几束目光射向过来。小月收了手，缓缓转过身来，怯怯地看着众人。

　　“月姐姐？”婉清忙起身拉过小月，“你怎么来了？”

　　“我方才见着你要寻的盒子并未拿走，便送了过来。”

　　“大嫂！”婉清拉起小月的手，对年轻妇人道，“这就是那绣绢帕之人，顾小月。”

　　年轻妇人上下打量了小月一番，起身含笑，拘了礼，“小月姑娘，初次见面！”

　　小月抬眼看了看眼前的人，身着素面暗纹秀和服一切首饰全无，仅是脑后一极简的圆形发髻上插着一只步摇下点点红豆短串摇曳。穿戴不似曲夫人一般华贵逼人，却处处尽显端庄淑雅。没有绝色之容，甚至些许平庸，笑眼间却满是贤良温婉。

　　小月镇定下心神，低眉妥妥地回了礼，“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这是内人胡胭。”声音从年轻妇人身后传来，曲泠世直起身立在妇人身后，两眼看着小月，瞳光微漾。两人间短短的几步距离却似相隔十数年的分离过往般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