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吟》草木一品

32、月缺 二

　　路人皆知王痞子品性，避而远之，一日下来只讨到几个零星铜板。王痞子一边谩骂路人毫无同情心，一边扛起老母准备回龙王庙之时，浮萍却恰好路过。问了缘由，浮萍想起远在他乡的年迈父母的艰辛起来，可怜王痞子虽然为人不正却是有孝心，摸了钱袋倒出所有的钱，安慰了几句便起身离去。

　　王痞子早就听闻浮萍的名声，想着这浮萍连有正经活计的人家都看不上眼，却愿意和自己说出这许多话来，又瞧见浮萍柔声细语举手投足间尽显不凡，一时迷了心窍歹心顿起。一步上前拦了去路，涕泪交零道，家中已无米粮又欠下一屁股债，那讨债之人若是再来，便是没钱就得抵命，怕是马上要随母亲去了。今日见着小姐菩萨心肠，想着过往真是猪狗行径，求得小姐体恤，在顾老夫人前头说句好话，某个差事得顾家庇护，正正紧紧赚钱还债。

　　浮萍面露难色，知是招王痞子进顾家，老夫人是万万不会同意的事，别说这人说的痛改前非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叫了来做事难免会给顾家落了不好名声。可见王痞子一脸唯唯诺诺服服帖帖，心中不由生出当年在家中做大小姐时体恤下人的虚傲来，只道，若是想洗心革面正紧讨生活，不必一定要在顾家谋职。王大哥先行回去，待那讨债之人前来之时，凭着顾家的声威，由我出面也可延缓一二。只是，往后真是要正当谋职过活才是。遂又细问了那讨债之人第二日的约定时间，受了王痞子道谢，姗姗离去。

　　第二日，浮萍取了存银便只身赶去龙王庙，却见王痞子坐在破席子上悠闲吃着供果，老母的尸身通体发臭丢弃在一旁并未下葬。浮萍问道讨债之人怎的没来？王痞子嘿嘿两声奸笑，小姐昨日给的钱已经还清，今日叫小姐前来只是想共谱情缘。说罢便对浮萍上下齐手。浮萍知是中了计，心中懊悔不已，想着离家时仗着顾家威势在蒲镇内不会出大问题，并未带了人来，却不想这王痞子本是亡命之徒，概不会遵规导矩。大力挣扎不开，已被王痞子一把头发抓住，拖到了佛像后面，声嘶力竭下也阻挡不了衣衫尽毁。

　　王痞子系了裤腰带，从地上拾起先前吃了一半的供果，用舌尖剔着牙，说道，你既然是我的女人了，今后月钱要定时交到我这，迟了一日我便把你的丑事抖落出去。想来蒲镇街坊心中，冰清玉洁自命不凡的顾家浮萍，拒了多少般配亲事，却独独喜欢和我王痞子在这破庙后享鱼水之欢。

　　浮萍披散着头发，手捂着破损的肚兜，眼中已是死灰一片，斜眼看看佛像，便欲一头撞上去。

　　王痞子啧啧两声，不紧不慢地说，你也别想着自裁，你这种人向来是名声重于性命的。你也不想身前美名身后尽毁吧。就算你寻思死了一了百了，顾家的名声又当如何。你自裁那日，便是顾家名声和你的名节尽毁之时。

　　浮萍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回到顾家大院，也不管家中一众下人在门外苦苦询问哀求，一连数日米食不进闭门不出。待到第五日，顾老夫人觉得怕是要出大事，命人一脚踢开浮萍厢房木门，却见浮萍已经奄奄一息没了半条性命，忙叫了医馆大夫前来，待到浮萍清醒过来，自觉命不长久，留下顾老夫人道了原委，提醒顾老夫人在自己身死后提防王痞子散布谣言玷污顾家名声。

　　顾老夫人心疼不已，想着这浮萍如此重情重义，快不行了还想着顾家，当下便将浮萍认作义女，指了两个丫头专门伺候，又嘱咐浮萍放宽心，会立马找人收拾了王痞子，不会再有滋扰。往后浮萍便每日一碗参汤吊着，也真不见王痞子的音讯，渐渐放下心房，三月之后身体便慢慢恢复。至此浮萍便真真成了顾家小姐，时不时有豪门大户公子前来提亲。日子过得越发舒坦，浮萍只管日日哄着顾老夫人开心，闲时无事便看着重水哥哥练拳，突发兴致便在门廊上抚琴绣花。

　　顾老夫人见浮萍对来提亲之人仍然无意，一问之下便知了浮萍的担忧，安抚了浮萍过门当晚用点别的心思便可过关，私自下了决定选定一户中意的大家结了亲，收了聘礼。浮萍对顾老夫人言听计从，听话地便到了隆发裁缝铺量尺寸做嫁衣，却发现身形比原先足足大了一号，回想这两月月信一直不来，便知噩梦未醒。

　　顾老夫人只得退了彩礼，派人守着浮萍，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美梦破灭的如此迅速，浮萍轻生不成，只得终日拿着新制的大红嫁衣躺在床上垂泪，不几日神智又开始恍惚。眼见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疯癫越发严重。此时街坊邻里对浮萍的突然退婚闭门不出已是议论纷纷，各种传言流传在大街小巷，其中不乏浮萍小姐原是怀了情郎的种，所以才急急出嫁，却不小心泄了底不知是让顾老夫人发现了怕影响声誉被锁了起来，还是被婆家发现生生地退了婚。

　　本是茶余饭后的闲话谈资，却被有心人听见。当日顾老夫人派人去教训王痞子，到了龙王庙却发现空无一人，王痞子知是犯了事，先是出了镇子躲上一躲，想是等了风头过去，顾家卸了提防，再找机会寻到浮萍要些钱两。这一回来发现浮萍已是顾家小姐，又听闻浮萍有喜，算算日子，心下暗喜，这顾家姑爷的身份是铁板钉钉了，今后何愁一点点银两。

　　一转眼数月过去，一声稚嫩啼哭响某日的傍晚时分，浮萍张开虚弱的眼眸看着怀中的婴孩，当软绵的小肉球伸出小手紧紧抓着自己头发，浮萍不由百感交集。这小小的人儿是毁了自己一辈子的骄傲和希望的，今后该当如何面对她？浮萍抬头看看窗外垂挂在天际的满月，对一旁的顾老夫人道，月点波心一颗珠，孩子就叫小月吧，愿这孩子今后如这轮明月一般圆满美好。

　　正说着，只听门口邦邦几声，听着却是王痞子的叫嚣，浮萍瞬时丢了孩子吓得浑身发抖。顾老夫人忙包住孩子，带着一众人等拿着棍棒刀枪赶了出去。打开门，却见王痞子身穿一身大红喜服，头戴新郎官帽，理直气壮地迈进门来。顾老夫人气急，指着王痞子道，顾家大院是随便可以进来的吗？

　　那王痞子也不示弱，大声嚷嚷道，老爹看儿子，姑爷看媳妇，有何不可？老夫人难道不怕浮萍一辈子孤苦无依，小娃娃一生出来没了爹吗？

　　顾老夫人冷冷一笑，顾家还真没有怕的。还未等王痞子脸色变化，只见顾老夫人一扬手，顿时棍棒落下，待到众人散开时候，王痞子已经没有了进气。顾老夫人命人随便处理了尸身，急忙转身回了厢房。却只见一具僵硬的身体悬在房梁正中，怀中的小娃娃朝着空中张着小手，哭红了小脸。

　　“那便是我娘，我不记得她的样貌，唯一留下的物件便是她在临终前留下的一行字，”小月转过头来凄惨地笑着，“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出身卑贱，我娘名声不好，我爹又是流氓痞子，顾家将我养大，视如己出，可我怎能再有所求，我娘用性命教我该看清自己。我和泠世，相差太大，便是命中强求不来的。”

　　“可月姐姐当初又为何和泠世大哥在一起过？”婉清问道。

　　小月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顾家的细心呵护也免不了街坊议论纷纷，小月自小便是犹如在刀尖上生活小心谨慎处处礼让，生怕落了口舌，惹了旁人谈论起身世来。即便如此，小月打小也没有交到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见着人眼里除了怜悯便是嫌弃，无论是哪样都深深刺伤小月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为了少见生人，自从五六岁懂事起始，小月只在顾家大院中行走，再也不要出门，久而久之，小月像是从世间消失一般，坊间关于浮萍私生子的传闻也渐渐消怠。

　　十三年过去，顾重水已从骆老手中接过掌家，顾家镖局却已今非昔比显露出了些许衰败之感来，在家中第三次遣散用人后，硕大的顾家日常琐事仅靠留下所剩无几的三两个丫头从仆打理。三月十六，小月牢牢地记着这个日子，这是泠世少爷的生辰，也是二人第一次相遇。顾重水带着一众徒弟重庆出镖去了，恰缝顾老夫人卧病在床，几个用人已没日没夜照料了许久。顾老夫人招呼来了小月，命人取来一个锦盒，示意家中已经腾不出跑腿的人手，就由小月代劳上曲府送礼祝寿。

　　小月低着头飞跑了好久，生怕被人认了出来，终于到了地儿。曲府内一片热闹，因是等待宾客，曲家大门大敞并无人守候。小月走进花园去，远远瞧见楼屋里几个用人的身影，便鼓起勇气走上前去。虽是白日，楼屋里却是一片灯火辉煌，人来人往中显得小姑娘越发单薄。

　　小月提着锦盒站在门口，不敢入内，倒是引得两个丫鬟走出门来问询。小月报了家门惹来两小丫鬟轻声议论，顾曲两家素来熟识，家中几个仆人也是经常往来的，却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人，便又追问了姓名。小月支支吾吾不肯说。两丫鬟心下生疑，觉得此人甚是奇怪，怕是有人想借着少爷的生辰顶了顾家名义送礼攀关系来了，便对小月一阵子轰赶。

　　小月看着手中未送出的锦盒急的哭了起来却引来一声大声责问，“谁这么没有规矩在这大喜日子哭哭啼啼的”，引得厅堂里一片寂静，一众宾客纷纷向门口投来目光。小月吓地收了声，愣愣地不敢动弹。曲振江眯眼看了看小月，又是一声怒威，“你是谁？”

　　正当小月骑虎难下之时，眼前闪过一个玄色身影，“父亲，她是我请来的朋友。”

　　小月未敢抬头看眼前人的脸庞，心下想着这便是做寿的泠世少爷了。将锦盒往泠世手中一塞，便匆匆跑下阶梯去。

　　后头传来曲振江洪钟般呵呵的笑声，“原是误会，各位就坐罢！”顿时又是人声鼎沸起来，混合着模糊不清的一声，“等等！”

　　泠世拉住小月，柔声安抚，像是不想再让眼前人再受惊吓，“家中丫头不懂事，惊扰了姑娘。”

　　见小月拘束着不吱声，泠世又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姑娘？”

　　“巷南顾家镖局。”

　　“未曾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 …”

　　“不方便说吗？”
　　“… ….”

　　泠世笑笑，伸出右手，“初次见面，曲府曲泠世。”

　　小月抬起头，正撞上泠世清澈见底的眼眸，“顾家镖局… … 顾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