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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不归之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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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谧,万类归于沉寂。
“子时已到。”封背对着众人,只垂目盯着‘嘀嗒’的水漏。“展昭,脱了上衣到床上趴好。”他看了眼贾同文:“到时你上去按着他,别让他乱动。”又甩手抛了只匕首给龙族。“寻好位置,就开始吧。”封一改往日跋扈,至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
展昭闻言,站起身缓缓宽了外衣,仔细叠好放置妥当。正欲解开里衣扣子,抬头见大人及公孙策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不由垂目道:“展昭深知大人忧虑,但此魔化之事恐怕辛苦异常,故留下属下一人承受便可……希望大人谅解……”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
“你…多加小心…本府与先生在院内等候便是。”包大人知他不愿让自己亲眼目睹之后的事情,只叮嘱了一番便不再多言。
“谢大人。”见大人与公孙策离了房间,松了口气的展昭终于脱下里衣,稳稳伏在铺着淡蓝床单的柔软床榻上。肩胛、肋间的伤早已愈合,只化作些许浅浅淡淡细痕,此刻,它们正随着主人均匀的呼吸而平稳起伏。“有劳龙大人。”
龙族不再多言,接了匕首径直来到榻前,却不急着动手,只仔细打量着那光滑坚实的脊背,看得出,他很谨慎。展昭安静地伏于榻上,他能感到龙族的注视,尽管魔类周身环绕的气息令身体极为排斥,但他很快便抑制住了那股抵制的冲动,恢复从容。
龙族颀长的手指突然点在他腰间隐约凸起的脊骨上,指尖冰冷的温度使得麦色的肌肤本能地一激,随即紧缩起来。他抿着唇努力压抑着体内令人不适的冰感,让身体舒缓下来,配合龙族。脊柱的各个骨节被由下至上依次划过,终于停在了大椎穴附近,指尖轻点了一下,随即,那里便被利器疾速划出道伤口。
龙族又在自己掌心划了个差不多大小的口子,将其向展昭身上那开始渗血的伤口靠拢,刚一触碰,两处伤口不可思议地瞬间贴合。
方才那一刀来的突然,但展昭并未言声。而随着两处伤口的贴合,他感到一股凉寒由后颈涌入体内,并不断向身体各处扩散,身体开始发冷,初始尚能支撑,久而久之,这刺骨的寒流竟开始沁入心脉,令他头脑发昏,困意席卷而来……正昏昏欲睡,身体似乎发觉了‘异类’入侵,开始激烈抵抗,原本的凉寒瞬间转化为灼热,燃遍全身。展昭耐着体内的燥热,咬紧牙关一动不动地紧贴着床榻,暗忖:“若非通过咒炼,恐怕这股灼烧便可令自己彻底失去意识。”
龙族与展昭贴合的那只手上,小指粗的血管突起,直蔓延至肘部,他的血液察觉到人血的存在,纷纷汹涌而去。与那只手相连的脊背亦是血脉喷张,数条青龙沿着肩、颈、臂蜿蜒而去。约摸一刻钟过去,龙族强行将手掌从展昭的背上扯下:“快按住他,要开始了!”贾同文闻言,立即按住展昭双肩,展昭的身体很烫,用双手便能清晰感到皮肤下的血液在沸腾。
展昭见贾同文虽是按着他,但手上却带着犹豫,似乎怕伤了自己,便努力侧过头,“贾兄尽管使劲制住展昭,不必担心。”
“嗯。”见他如此,贾同文虽有些不忍心,但终于卸了顾虑,双臂加足了力道。
许是魔血不满新主人的身体构造,它们开始了破坏性的改建。
“唔……”展昭死死攥着手边的被褥,发白的指节被捏得咯咯作响,心道:“封大人说得没错,成功魔化所要付出的代价确实非同一般,已经撑过了咒炼,便决不能输在这里……”
展昭感到全身的骨头似乎被一寸一寸地敲碎、碾成粉末,再重新组合;筋脉好像断了的丝线,从身体各处被抽剥出来,一团团地丢在一处,等着被那股力量东牵西扯。丹田内,两股力量撕扯着,一股是‘久居此地’的真气,另一股便是‘不速之客’的魔力,二者几乎斗破丹田……狂暴的魔力很快占了上风,真气逐渐被吞噬……胸腹间有股力量窜得人心烦意乱,他想爬起来发泄这股怒火,肩膀却又被死死摁住,越是不能动,越是窜得厉害,越是愤怒……
“展大人…别…”展昭腰间及右臂猛一发力,撑起身子径直抬手钳住贾同文的脖子,不由分说地将其按在床柱上。
龙族见状急忙解释道:“他的意识被扰乱了,总之,先封住他的行动,再想办法让他恢复意识,否则这身体就彻底被折腾废了。”由于为展昭提供了不少血液,龙族的脸色有些苍白,只远远躲在一边。“他现与我算半个同族,我若上前,他体内的魔力会有感应,最后只能使他更加暴躁。”
封正试图将贾同文弄下来,顾不得搭理龙族。“你先回去老地方!我到时会寻你!”
“先走一步,告辞。”龙族如释重负地开门出屋,经过院子时向包大人施了礼便匆匆消失于夜幕。
展昭此时瞳仁涣散,任凭封如何拉扯,只死死钳着贾同文不放,眼看贾无力挣扎,再不阻止,性命危矣。“这是你逼我的。”封狠瞪了展昭一眼,跃上床,绕到展昭身后,握紧其右臂,瞄准手肘用力一推再一拉……只听‘咔’的一声,钳在贾同文脖颈的右手无力地松开、垂下,贾同文终于趁这空当摆脱危机。
“怎么样,要不要我把你全身的关节都拧下来。”见展昭依旧试图纠缠,封左臂扣住展昭的脖子,右手已搭在他的右肩。
“捆…捆…住我…”手肘脱臼的展昭似乎夺回了些意识,眼神又聚拢起来,勉强收住身体,用有些低哑的声音言道。
封心下寻思:“封印已经难以束缚他,黒鸦外出人手不足,门外只有几个不中用的,拆关节对他身体损害过大,若要彻底让他老实……也只能锁住。”遂向贾同文道:“去弄几条铁链来!快!”
贾同文闻声,抬脚飞也似地去了。
屋外的包大人和公孙策此时胜似热锅蚂蚁,二人几乎将院子遛了百十来遍。这么长的时间,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也不知展护卫处境如何,进展是否顺利。方才见龙族推门出来,也未提及具体情况,只告了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次又轮到贾同文破门而出,却是连话都未说一句,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到底出什么事了!”二人心中隐隐升起不详之感。
屋内,展昭蜷身倚墙,双拳狠狠地攥着裤腿,汗水沿着肩胛、锁骨不断滑落。封为展昭接好了右肘后便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在贾同文回来之前,他不许展昭再有任何异动。见展昭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封不由恼火,想给他几下,让他清醒清醒,犹豫再三,总算是没动手。他暗自盘算着:“能以人类之身与魔交手而不丧命,这家伙的体质和灵格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如果他做不到,恐怕也不用指望别人了……”于是随手戳了戳展昭肩膀,确定他尚有意识,便朝他吼道:“展昭我告诉你,现在谁都帮不了你,你要是不想被闹腾得经脉尽断而死,就赶紧把体内的魔力给我捋顺了!顺便提醒你,你还有三个时辰,好自为之。”封拍了拍他汗水淋漓的后背,便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立在床前。
没一会,贾同文抱了些铁链回来,展昭已经配合地背过双臂,封抓了条铁链,利索地绕过展昭脖颈,将其两臂、手腕紧紧勒住,随即将他按伏在床榻上,这样一来,应该没问题了。
展昭自身的抵抗越发疲软,魔力乘机肆虐,原本紧缠于身体的铁链瞬间挣得更紧,铁链间的结点哗哗作响,麦色的肌肤上,浅红的淤痕清晰可见。
“难过的话,就用力挣扎吧,反正你们开封府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东西。”封垂目瞥了瞥剩余的铁链。
见贾同文抱着一大把铁链一路‘哗啦啦’地冲入屋内,包大人与公孙策终于忍不住了,再不进屋去看个究竟,一会恐怕要上演上房揭瓦……“展护卫,你到底怎么……”望着映入眼帘的场景,包大人不由愣了一下。“包拯可否请封先生下来说话?”他黑着脸抬手示意,眉眼间闪烁着什么,又不想一语道破。
“哦…包大人见谅。”封见包大人神色异样,低头一看,方才发觉,原来自己捆完展昭便一屁股坐在他的腰上休息,赶忙起身下地,撇了撇嘴,心道:“这老头还挺心疼下属。”
夜黑,月隐,紧掩了时间的痕迹,东方一抹亮白悄然泛起,再有一刻便是卯时,屋内众人一夜未眠,紧守着苦苦挣扎的展昭。他闹腾了一宿,终于制住了魔力,身体不胜疲惫,已是陷入昏睡。
“他的身体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完全适应,这期间他可能一直睡着,留个人看护他便好,不必担心。”封松了展昭身上的铁链便离开了,看护之事,则完全丢给开封府。
公孙策提起精神为展昭把脉,脉像极度混乱不说,且时有时无,阴寒之力强行入体,扰乱阳气上行,阴阳失衡,当早作调理。由于阳气虚弱的关系,展昭浑身上下冷汗泉涌,若不及时补水,恐脱水而亡。他与贾同文轮换着照顾展昭,按时将温水及调理汤药喂他服下,就这样,整整两天两夜。期间,包大人只要公事完毕,便赶来接替二人,生怕展昭有一点闪失。至于封,自两天前离开便很少露面,探望就更是不可能的事了。
第三日,展昭侧身微咳,缓缓睁眼,终于苏醒了,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除了日中之阳,还有包大人那比面色还黑的眼圈,以及消瘦得更像根竹子的公孙策。他们见展昭醒来,赶忙端来温水喂展昭喝下。
展昭慢慢咽下,理了理尚且微弱的气息,开口轻轻道:“属下…又给大人添麻烦了…”
包大人俯下身,关切地问道:“又说傻话,身上可好些了?”这些天,他脑子里反复不断地浮现展昭被铁链捆着,挣扎到只剩下一口气的场景……
“已经没事了,两股气息皆已在属下掌控之中。”展昭抿唇试图双臂用力撑起身体。
见展昭又要胡来,包大人赶忙按下他:“别急,你身体刚恢复。待先生熬些粥来给你。”
公孙策做的粥历来可口,而展昭只喝了几口,便难以下咽,腹内的翻江倒海让他觉得自己吃下的不是食物而是毒药。身体已经无碍,怎会进不得食物,正疑惑间,封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贾同文亦紧随其后。
“你醒啦。”一句不冷不热的话等同于问候。“目前来讲,你算是半个魔类,这些寻常的食物已经不再适合你的身体。”瞧见桌上剩下的粥以及展昭略显难看的面色,封朝身后招了招手:“你应该吃的是这些。”
贾同文上前一步,有些无奈地递上手上抓着的东西,众人定睛一看:气息尚存的鲜鱼以及瞧着有些面熟的公鸡。
“这……”展昭讶然望着眼前的两只。
“且慢!”公孙策仔细看了看那只公鸡,赶紧伸手夺了回来,圆睁着双眸的他紧紧将鸡护在身侧:“这是开封府的报晓鸡!当初花了不少钱买的,绝对不能杀!”
“既然这样,那就吃鱼吧。”封没阻拦,暗道:“这都能认出来?真小气…”
“如此,展某便劳烦厨娘烹煮调理。”
“不,吃生的。”
展昭略显苍白的面上挂着些为难:“……半熟的可以么?”
“没得商量,必须生的。”封浅褐色的瞳孔释放着些许不悦,“手撕还是刀割随你选。”随手丢了把匕首在桌上,“请吧。”
展昭默默接了贾同文手中的鱼,平放于桌面,望着那鱼鳃一张一合,到底下不去手。
“魔类嗜血,你若想激发魔类力量,所食之物就必须尽量贴近这习惯。”见展昭迟迟不动,封昂着头,一副恍然大悟的语调:“难道说,展大人怕鱼?”
“不,只是展昭第一次如此吃鱼,未曾想过如何下手……”展昭拿起匕首,依旧无措地与鱼对视着。
“以我的经验,吃鱼当然是刮掉鱼鳞,吃掉鱼肉,剩下鱼骨。”封回忆着与黑鸦吃遍开封的心得。“不过你得快点,吃完我们办正事。”
“展昭明白,请封大人稍等片刻。”说罢,吸了口气,便将匕首利索地探入鱼腹,剔除内脏等物,并沿鱼骨将白色的鲜肉完整剥下。生鱼很快处理完毕,展昭挑了块鱼肉在刀尖,屏了气息,将肉送入口中,也不细嚼,径直咽了下去。生鱼的腥涩漫了满屋,见展昭真的吃下生鱼,除了封显得无所谓以外,屋内众人无不面露不忍之色。许是体内魔性的缘故,吃下第一口生鱼的展昭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似乎并不介意继续吃下去,很快,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完美地将那条生鱼变成了一堆鱼骨。“虽不及熟食,却也可以。”吃罢鱼肉,他淡淡说道。
众人悬着的心刚刚放下,忽见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拔出佩剑,朝展昭劈去,正欲喝止,端坐的展昭早已起身避过,其身手之迅疾远甚于平常。
封见展昭钩子般的目光紧盯着自己,似乎只要自己再有异动,他便不客气。“嗯,状态还不错。既然魔性已经激发,那我们可以上路了,临别前,要说什么赶紧说,这或许是遗言也说不定。”说罢,独自踱去屋外,他是没兴趣听人类这些生离死别的话的。
众人发怔间,展昭已敛了锋芒长跪于包大人面前:“大人,属下异界之行凶险异常,生死未卜。但属下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要能护阳间周全,属下愿付出任何代价!”
包大人神色凝重,眉宇间笼着忧虑。对于这突然的离别,他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虽然眼前的一切早已注定,但他依旧难以接受,或许这仅仅是他不自觉的回避。
展昭和煦的声音接着道:“属下明白…大人视属下若子侄,照顾有加。属下心中亦敬大人如父,赴异界前,惟有一事求大人应允……”他仰头凝望着包大人:“属下若不幸埋骨异界,便再不能与大人一道惩奸除恶,也再不能为父分忧…所以,无论如何,望大人不要为属下的离去而伤神,仔细保重身体,此天下可无展昭,却不能没有包大人!”言罢,他已郑重扣首。
“你…你说什么?”包拯似乎没听清展昭说话,近前一步,俯视面前叩首之人,“抬起头,看着本府,‘天下可无展昭,却不能无包拯’,这句话,你哪里学来的?”未等展昭回话,他负手慨然道:“大宋子民万千,本府不过是其中一员,仰仗仁君厚德,方得施展拙技。本府调任开封,数次身陷险境,若无展护卫、公孙先生及府中差役等人鼎力相助,恐怕早已丢了性命,更何谈做好这开封府尹。如今所面临的劫难,无论是城中百姓,还是展护卫、封先生、贾同文,少了哪一方的支持都无法平息灾祸。故而,天下繁荣在于众志成城而非一人之力。”包大人紧握双拳,声音越发铿锵有力:“本府待展护卫平安归来,继续携手造福苍生,若展护卫离本府而去,本府自当继续前行,至死不会辜负这用性命换来的一切!”
“大人之言展昭谨记!”展昭再次叩首,包大人的话彻底消除他所有的顾虑,现在,他可以了无牵挂地启程了。叩拜过包大人,展昭从容起身,向倚着门框的封说道:“封大人,我们上路吧。”
“说完了?那好,正如我之前所说,能够到达冥界的只有死人,所以现在需要抽出你的魂魄带入冥界,至于身体,留在阳间便可。”封抽出了一直挂在后背的另一把剑,剑身通体暗黑,隐隐释放着不详的气息。“此剑入体,魂魄便会被剥离肉=体,依附其上,至于魂体分离会不会造成痛苦,我便不清楚了,正好由你来试试。”
展昭挺立在原地,只瞄了眼剑身:“封大人要展昭如何做?”
“刺穿你,你想站着还是坐着,选一种吧。”封轻轻拨了拨剑刃,简单确认剑的锋利度。
“请。”他挺身直立,朝正在试剑的封浅笑。
“好。”封将剑尖探了过来,擦过展昭前胸,利刃紧顶于上腹。“开始了。”说话同时,黑剑猛地一抖,刺入身体。
展昭的身体颤了一下,但却依然伫立,任由冰寒的剑身一寸寸地钻进身体。见这情形,周围人的心也好似被狠狠钉了一剑。
“感觉如何?”封将剑刺得更深。
“还好,不及咒炼。”展昭轻描淡写地回话,他身体的感知由剑刃刺入的地方开始,随着一种撕裂感在逐渐被剥夺,先是躯干,再到四肢、头颈……慢慢地,完全失去知觉……
黑剑贯穿展昭身体,冰冷的利刃缓缓擦过体内血肉,将魂魄尽数吞食。它安静地从展昭身后探出,而探出的部分却不再是黑色,而是耀眼夺目的淡蓝!或许,这便是被吞噬的灵魂的真正颜色……
“差不多了。”封利索地拔剑,众人的心不由随之一颤。
“展护卫!”包大人第一个冲了过去,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展昭身上未留下任何创口,他轻阖双目,晃了晃身子,向前倒去,似乎睡过去了。而当众人上前扶住他时,才发觉他早已没了气息。
封满意地望着泛着蓝光的长剑,“务必保护好他的‘尸体’,展昭只要还活在冥界,这‘尸体’便不会腐朽。那么,祝各位好运,告辞!”他眯着眼扫视了手足无措的众人一番,便收剑入鞘,顺手拎了展昭的巨阙,转身销匿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