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莫家阿宝(十八) ...

  •   阿宝刚刚身处地狱修罗,受了天大的惊吓,扶着吓掉了魂儿的桑果,脑中有记忆闪现,似乎从前在哪一年,遇到过相似的事情,以及与桑果一样昏倒的人。细细思索之下,就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上元节当晚所遇的凶险事来,又因着这一桩凶险事,勾起那一年许许多多的回忆。

      也不知为何,那一年中所遇到的人,所说过的话,关于莫家所有的记忆,在她脑中春夏秋冬,四季分明。

      记得那一年正月,她被父亲拘在家里不准出去,因收集的话本子已全部看完,长日无聊,她无所事事,遂带着梅子去找阿娇说话。因下雪,阿娇的屋子门口也无人守着,不过她常来常往的,并不用人通报,自个儿就找到套间暖阁里去了。

      阿宝一进暖阁,就见阿娇与她的姨母围坐炉前,闲话家常,便笑着唤了一声:“姨母,阿娇姐姐。”

      阿娇笑着招呼她:“外头冷,快进来。”

      武姨母则擎着一面铜镜拔眉毛,正忙着,两根眉毛被她拔得弯弯细细,很是婉约动人。她自家也觉着满意,擎着镜子左看右看,只顾得上向阿宝笑了一笑。

      武姨母三十许,尚不算十分老,虽从不出门,却爱把自己收拾的山青水绿。她容貌上不见得多出奇,但架不住会打扮,和莫府主母莫夫人站在一处,竟把莫夫人衬得像是莫主事的老母亲。下人们恭维她年轻,她难免得意,在莫主事面前,越发的要“姐姐长、姐姐短”的去唤莫夫人。

      莫夫人掌家多年,也是杀伐果断的人物,岂会看不出她的心思?不过怕伤了阿娇的面子,姑且敷衍着,并不与她一般见识罢了。

      阿宝见武姨母对着镜中的半老徐娘看入了迷,心内生厌,不禁冷笑,脱下斗篷,伸手便去推阿娇:“好姐姐,你叫人给我烤个红薯来吃,还要杯热热的茶。”

      阿娇笑着叹了口气,唤了一声丫头,竟无人应,也不知道都躲到哪里偷懒去了,只得自个儿起身,去叫人来为阿宝沏茶烤红薯。

      阿宝坐在阿娇的椅子上,歪过头去,笑嘻嘻地盯着武姨母看,武姨母叫她盯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得放下镜子停了手,笑说:“这孩子,直勾勾地瞧着我做什么。”

      阿宝道:“姨母真是好看。”她这话,倒是真心。

      武姨母听了,心内颇得意,笑道:“这孩子,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阿宝央道:“姨母也给我修一修眉毛吧,我要阿娇姐姐那样的眉毛。”

      阿宝自小儿冰雪可爱,深受她父亲莫主事宠爱,因着莫主事对她有着成龙成凤的期许,所以把她当成男孩儿来养,以至于她言谈举止间英气有余,秀气不足。而阿娇与她相反,是娇怯怯、羞答答的千金小姐做派。

      莫夫人每每教训她时,都爱说一句:“你多学学你二姐姐。”为着这句话,阿宝对阿娇倾慕得很,穿着打扮,总想学她。

      武姨母明白阿宝的小心思,却笑道:“你小小年纪,哪里就要修眉了?被你爹爹知道了,怕是要怪我多事。”

      阿娇拉着武姨母的袖子撒娇,一定要她替自己拔。武姨母被缠不过,只好叫人拿来热手巾子,给阿宝眉毛上敷一敷,替她修起了眉毛。两边眉毛才修完半边,正拿热巾子去敷另一边时,忽听阿宝问:“姨母,你原先的家在哪里呢。上回听阿娇说起,我又给忘了。”

      武姨母是男人死后为婆家不容,被赶回娘家没多久,老父母也相继过世,因侄子侄媳苛待她,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不得已,才前来投奔莫家,恰好那年阿娇生母病逝,自此她便管着阿娇的几个小丫头,照应阿娇一应起居,虽人人都随阿娇唤她一声姨母,她在莫府内,实则是半主半仆的身份。

      若武姨母如实说自己无家可归,无处可去,阿宝也无话可接。偏她是个虚荣要面子的,听阿宝如此问,便道:“我娘家在城南武家镇桃源村,我们村子里有片桃树林,每年一到春天,桃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我家呢,就在一片桃花林子里面,哎呀,可真叫一个……”

      阿宝听了,眼睛眨巴眨巴,一脸懵懂无知的模样儿,笑问她:“桃源村这般好,为何总不见姨母回去?难道姨母从不想家么?我若去走亲戚,不出一日,就要想家,想家里的人了。人家不是说么,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旁人家再好,终不及自己的家自在。姨母你说是不是?”

      武姨母听了,手不禁一抖,想起阿宝素日最是鬼怪精灵,她跟自己绕了半日,真正想说的,却是最后这一句。她小孩子家这样说,难保不是莫夫人的授意,莫夫人一向稳重,面上虽不显,想必早晓得自己的绮思旖念了。

      思及此,武姨母羞愧难当,面色灰白,心下已凉了半截。

      莫主事虽年逾不惑,却相貌堂堂,做得了官,也写得了诗,这样的一个风流潇洒的男人家,叫人如何能够不意动呢。他早年虽纳了两个姨娘,这两个却都是福薄的。一个阿娇的亲娘,一场急病,早早走了。一个阿宝的生母,也因病早逝了。现只剩下一个正房莫夫人,却比莫主事还要大三岁,这两年又发福得厉害,单看相貌,如何配得上这样的男人家?

      武姨母寄人篱下,早先怕被莫家人看轻,行动间谨小慎微,不肯叫人抓住半分差错,然日子久了,见莫主事温和有礼,人又潇洒倜傥,而莫夫人也年老珠黄,渐渐的,心底深处就生出了几分绮思来。这阵子往他跟前凑的次数多了些,竟叫莫夫人看在眼里,被猜透了心思,闹得连阿宝都敢暗讽自己赖在莫家不肯走。

      阿宝看武姨母忽然间白了脸,眼中含着泪花,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也不再闹了,笑嘻嘻地起身去穿斗篷。她讽刺武姨母的目的达到,竟连剩下半边眉毛也不管了。

      阿娇带着人端了烤好的红薯进来,见武姨母这个形容,又见阿宝起身要走,知道必是阿宝淘气,忙笑问:“阿宝你又淘气了?”

      武姨母忙摆手,勉强笑道:“不是,是我把她的眉毛拔坏了。”

      阿娇定睛一看,可不是,阿宝的眉毛一根粗,一根细,“噗”地一笑,道:“小小人儿竟然也要打扮了,这下倒弄得不伦不类,可怎么见人,你快坐下,我给你仔细修一修。”

      阿宝听阿娇这样说,就打蛇随棍上,重新坐了回去,不慌不忙将一个红薯吃了,又饮下一杯热茶,待阿娇把她另外一根眉毛修好,才笑嘻嘻地带人去了。临走时,还抢去了一块阿娇刚绣好的罗帕。

      阿娇夺也夺不回,笑着嗔道:“就知道你是个贼,自己不愿学,却总爱来抢我的。待哪日我禀了爹爹,将你狠狠打一顿,治治你的强盗性子才好。”

      出了阿娇的东厢房,婢女梅子也埋怨阿宝道:“我们针线就算没有二小姐的好,却也不曾短过你这些零碎玩意儿,何苦去抢二小姐的?再说,她心细,但凡衣裳帕子上都绣了自己的名字,你怎好意思拿出去用?若叫夫人看见,还当咱们这些人偷懒呢。”

      阿宝只嘻嘻笑道:“我知道,我就爱看阿娇生气的样子。”

      她与阿娇相差两岁,人前称阿娇一声阿娇姐姐,背地里却胡叫一气,有时是“阿娇”,有时又是“娇姐姐”。

      这边厢,武姨母因着阿宝的话,暗地里气哭好几回。那边厢,早有多舌之人把阿宝暗讽她的话给传到莫夫人耳朵里去了。

      莫夫人听后,笑了起来,道:“她亲娘活着的时候,一向少言寡语,也没什么心机。咱们老爷呢,也是个话不多的闷葫芦,谁知这两个人怎么竟生出这么个小魔头来,也不知她像谁!”

      末了,又向身边人笑叹:“素日里只道她是个淘气任性的小魔头,没想到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知道的,还当是我教她的。唉,只有我和她爹爹知道,她最是个正直磊落又温柔善良的好孩子。”

      身边人道:“不枉夫人养了她这些年,疼了她这一场。”

      莫夫人竟红了眼圈,忙抽帕子按在眼睛上,道:“谁说不是呢。那样一个可爱小女孩儿家,谁又能不疼她爱她呢。”

      当晚,一家子用晚饭时,阿宝向父亲提了一句想去街上观灯。她不提还好,一提,莫主事马上来气,他先前已经盯着她两个细细弯弯眉毛暗自皱了一会眉,此时闻言,把手中筷子一摔,喝道:“不许去!”

      莫主事这几日不知为何,只焦躁不安,对外只称身子不适,一应走亲访友都免了,只闷在书房里长吁短叹,动不动就对身边伺候的人大发脾气,因此众人行动都小心翼翼,怕平白无故被骂。因今日正月十五,阖家一起吃团圆饭,他面色才稍稍好了些。

      阿宝在家里闷了许多时候,以为上元节出去看个灯总无妨的,却没料到会当众被训。不过她也不怕,伸手捉了莫主事的袖子假装擦眼泪,嘴里嘤嘤假哭,一桌人见她这个淘气模样儿,俱转过脸去暗笑。

      若是平日,莫主事见她哭,早就依了,不仅如此,还要问她零花的银子够不够,然而连日来心绪不佳,见阿宝装哭,但觉心头火起,手里筷子往桌子上一摔,起身就走,这下众人面面相觑起来。

      阿宝也忘了假哭,觉得好没面子,两眼慢慢地真的汪了泪珠儿。阿娇原先满眼殷切地看着她,本指望能沾光跟她一同出去观灯,看她吃瘪,忙低下头去。

      莫夫人晓得莫主事是为公事烦恼,劝阿宝道:“乖阿宝,吃完饭早早歇下吧。外头冷,出去乱跑,万一着了凉,可不得了。待出了正月,我去广化寺烧香时,带你一起去便是了。”

      阿宝赌气不语,胡乱吃了几筷子菜便跑回房歪着。偏晚饭时不小心吃了发物,片刻就发出了一脸大大小小的红疙瘩。

      梅子拿了一面镜子给她,口中哄劝道:“小姐,你看看自己的脸,这个样子如何出去见人?上元节年年有,无非是看些灯笼,往年也不是没看过,咱们明年再去便是了。”

      阿宝也不与她多话,拿阿娇那里抢来的帕子往脸上一扎,只露了两个眼睛,又穿好斗篷,带上风帽,直往角门溜去。余下几个年纪小些的丫头是惯了的,乐得阿宝不在好玩耍。

      阿宝一溜烟去了,梅子阻拦不及,连连顿足,却又不敢声张,无法,只好追上去,到了门口,正巧见莫主事的长随站着,忙向他招手。她担心到了外头,自家看管不住阿宝,便请莫松一同前往。莫主事不出门,莫松横竖无事,就跟着一同去了。

      灯市不远,三人走走便到。十五夜,银色月光洒在身上,只觉得一片清凉。满城的火树银花,热闹非凡,乐声嘈杂连绵数十里。阿宝吃吃逛逛,买了好些点心吃食,叫莫松拎着,自己则与梅子各拎了个兔子灯。一路上,颇猜中了几个灯谜,得了几样彩头,心内雀跃不已。

      游逛片刻,竟遇着表兄泽之,并他的几个少年朋友,两下里厮见过后,人家问起脸上为何要蒙着帕子,她老实答了,被那几个少年郎嘲笑了一番,她心性大,也跟着嘻嘻哈哈,并不以为意。

      阿宝随着泽之在灯市流连许久,梅子见时候不早了,便催她回府。莫府离灯市走走也不过盏茶功夫,因此阿宝也不急,与泽之道别之后,才慢悠悠地往回走,途径一个破败的小土地庙,她拔脚就往里去,说要去拜那里的土地爷爷。

      这座土地庙年久失修,平日里也无甚香火,早已破败不堪。梅子见状,忙道:“小姑奶奶,天晚了,快些儿回去是正经。这土地庙看着破破烂烂,看着怪吓人的。今日是正月十五,就算拜,也应该去花神庙的花神娘娘。”

      阿宝道:“广化寺的和尚说我命里多灾多难,要多多的拜神礼佛,才能消灾避祸。今儿人家都跑去拜花神娘娘,土地神爷爷定然寂寞得不得了,我一人去拜,他老人家心里一感动,说不定会保佑我一世平安,事事如意呢。”

      梅子老大不愿意,吓唬她道:“日间倒也罢了。你看,里头黑黢黢的,万一有个妖怪跳出来吃人可怎么是好?”

      莫松看路上尚有人往来不断,有意讨好阿宝,便道:“小姐,你想去就去,只是快些,拜完咱们早些回家。”

      阿宝点了点头,拎着兔子灯,拔脚就进了庙,庙内既无香烛,更无灯火,不过就着清凉月光,倒也亮堂,能看清土地神身上泥金斑斑驳驳,乍看上去,颇为破败狰狞。阿宝素日就是个胆子大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也不觉得怕。

      梅子与莫松在她身后,见她面朝斑驳土地神跪下,又听她口中低声嘟哝,仔细听,依稀是“爹爹母亲……烦恼……安康……”

      彼时,才不过十三岁的阿宝也无甚烦心事,她所盼望的,无非是爹爹出入平安,母亲身体康健,自己脸上不再发疙瘩,一家人都能和美平安度日。仅此而已。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