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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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促弃船而走的欧阳上智一行人，趁着兵戈四起乘舢板轻装靠岸，意欲北归中原重整兵马，再图卷土重来。孰料此番兵败的颓势来得猛烈，乱兵残部一溃千里，几乎没起到什么掩护作用，小队人马回到陆地没多久，便听闻杀声四起，南霸天的追兵已是紧紧缀了上来。
一行人且战且退，有欧阳上智布计指挥，脱出重围也不过易如反掌。只是交战过程中难免伤亡，及至终于摆脱了死咬不放的大股敌军，欧阳上智身边也仅剩下了区区百十来人，无不是心腹精锐，且还各个带伤。
行军间隙，欧阳上智环顾身侧，只见一线生、阴骷堡主、柳百通等人沉默地围在他左右，均是情绪不高，也只有半人半机械的紫霹雳仍旧不改面目呆板。饶是他身段灵活、能屈能伸，时局凄凉至此，也不禁暗叹一口气：“唉！是老夫近来行事太过傲然自大，小觑了小儿辈的能为，当有此败。”
曾经蛰伏一百八十年，智慧之君胸中城府毕竟无虚，志得意满之际骤逢打击，已是恍然警醒。倘若真个让他趁隙退走，尝记此败，凛惕于心，说不定真能再度隐忍上百二十年，届时再想抓到这么好的时机一举铲除这条缠附着整个中原武林的巨蟒，那可难上加难。台面上下诸多世家之敌对这个道理自也心知肚明，此刻紧随其后，一路穷追猛打，誓要立取上智之命方休。
…………
…………
“——欧阳老贼，哪里走！”
“众人抵住，循西北方向突围。一线生，令紫霹雳上前杀除包围之敌！……一线生，你还在等什么？”不祥的预感突然袭上心头，欧阳上智蓦地回头，森寒目光凛凛逼视而来，“一线生，你敢背叛？！”
“就此别过了，至尊、不，欧阳上智。”一线生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却挤不出多少欢容，“看你逼杀素还真，又对风雨残生漠不关心，如此刻薄寡恩，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不值得我为你效力。看在我那早死的小妹面子上，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和她成亲的，究竟是你，还是那个被炸死在至尊宝座上的替死鬼？”
欧阳上智气息起伏，惊疑地瞪视着他，分明是世间少有的巧思善辩之人，一时却失了言语。
“哈、哈哈，我明白了。”一线生复又笑了一声，却只有更加难听的份，他决然转头，一并携走了静静候在身侧的机械人，“紫霹雳啊，我们走！”
一旁追兵主将约束住部署，饶有兴趣地旁观完这一出临阵背叛的大戏，甚至还很是贴心地纵走了两人，方才亮出了獠牙：“欧阳老贼，你这武林至尊当得也不怎样嘛！围起来，砍了他！”
“杀啦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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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欧阳上智，你中了军师之计了！”
“……哼！普九年若有胆魄，何不自行前来拜见老夫？”
“免了，军师当然是安坐本部，你跟我回去拜候才是啊！唔，让我想想，听说你这个人口舌很厉害，可以用言语杀人，活捉未免给自己找麻烦，带着你的项上人头回去复命，好像也是一样。”
“大言不惭。兵戈上见真章吧！”
来将却没有动，反而拿眼觑着形容狼狈的一行人。哪怕到了现在，阴骷堡主脸上骨面仍然幸存了半张，使得他在人数剧减的小队中颇为好认。于是主将招呼道：“武林三大死地之一，阴风骷髅堡的堡主，我家军师说了，今日弃暗投明，前事既往不咎，安怎，考虑一下？”
“……”
“二弟，你竟然也要背叛我吗？”
“……大哥。你可知道，这么多年以来，这可是你头一次开口唤我一声二弟。”阴骷堡主反手掀掉脸上半张残破骨面，显露出一张与欧阳上智颇为相似的脸孔来，脸上神情似哭似笑，“但是大哥，我已经受够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一声大哥了。”
他头也不回地打了个呼哨，带着自己的心腹越众离去，本就惨淡的残兵败将顿时又少了一半。
主将岿然不动，坐视阴骷堡主通过自家军阵，遥望了一阵对方去向，伸指掏了掏耳朵，回头笑话道：“墙倒众人推啊，欧阳上智。话讲还头，你是怎样才能做人失败到眼下这步的？——杀了他！”
“痴心妄想。众人齐上，随我突围！”
…………
…………
“——果如军师大人所说，在此地以逸待劳，自可等到走投无路的老兔头一只喔？”
“废言——喝！三泰阴指！”
…………
…………
待终于奔逃至中原与南武林交界处时，欧阳上智已然是平生未见之狼狈。阴骷堡主半途背叛，不啻沉重的一击，护身保命的底牌紫霹雳被一线生暗中做下手脚一并携走，更是雪上加霜。几乎能可算是陷入了万劫不复之绝境，欧阳上智却反而平复心绪，指挥若定拉拢人心，指派之间更是沉着冷静，簇拥在他身畔的仅存七八名精锐高手包括柳百通在内，对他的敬服之心都是不减反增。
越过南武林边界之后，深入中原地界的追兵有所掣肘，兼且顾忌着战线过长是兵家大忌，追杀人马骤然减少许多。与此相对的是则是来者水涨船高的身手，往往单枪匹马拦路狙杀。世家眼下陷入大乱，尚需欧阳上智本人归位重新整合，派出接应的援兵不仅少且调度混乱，哪怕已然进入了中原地界，欧阳上智一行残部却也始终都没能和援兵接上头。
“至尊，喝口水吧。”
欧阳上智从沉思中回神，眼见追随自己多年的柳百通以荷叶作盏托着一捧水来到自己面前，面色沉稳，却掩不住憔悴风霜，心中也不免微微一酸。同样面色憔悴的老者静静注视对方片刻，方才接过水仰头饮尽，随手拿脏污的衣袖擦拭着嘴角，苦笑道：“你是我的老朋友、老部下，也是世家的得力旧臣了。到了这个关头，也只有你、还有这区区六名大将还陪在我身边。”他目光环视，俨然又流露出不怒自威的神采来，“这是我的幸运，也将是你们的幸运。有我在一日，世家重回巅峰是易如反掌之事，届时你们都是元老功臣，必将同享世家的荣光。”
一众部署纵使心头麻木，也不免一阵感动，纷纷低头逊谢。却在此时，有人温声说道：“是这样吗？我听闻智慧之君腹藏渊海之机，心有山川之险。当你重回权力顶峰，眼下这些曾看过你跌落深渊狼狈姿态的见证者，你又当真会轻轻放过吗？”
柳百通惊跳起来，一声怒喝：“什么人装神弄鬼，出来！”
“哈！一卷麻衣易洗心，弦琴山水是知音。在下麟凤天南郁琴生，慕名前来——”忽来风卷林木，一名肩背狭长布袋的麻衣青年现身而出，脸上含笑，言语却是声声挑衅，“一睹智慧之君的末路啊！”
欧阳上智冷冷道：“藏头露尾，宵小之辈，与你说话是自降身份，老夫不屑为之。”
郁琴生被人当面呛了回来，却也不恼，只歪着头望空叫道：“喂，前辈，大师，先生啊——人家不屑同我讲话呢，你好歹也算个苦主，不出来讲两句吗？”
当啷几下兵刃之声连响，欧阳上智身边护卫着的一行人纷纷执起兵器，警戒地四下扫视，欲以肉眼找出潜伏暗中的同伙。
“……哼！”
远远的有人重重冷哼了一声，不知何时起，那自称郁琴生的青年遥遥相对的另一方位出现了一名老人。观其鹑衣旧衫，一身短打，躯体佝偻，拖着脚步缓缓走来，手上还拎着一把再朴实不过的打铁锤，看上去就像是村头巷尾随处可见的老迈铁匠，可观他突兀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身手，却又绝非等闲之辈，几人不禁更加凝神戒备起来，只等欧阳上智一声令下，便要拼命冲出一条血路。
欧阳上智却难得地愣了愣神。智慧之君博闻强识，自是记性非凡，第一眼便认出了此人，一股莫名感受在心头翻涌，连日来首次感到了些许踏入罗网的不安：“怎会是你，半驼废！”
“是我又怎样，欧阳上智，见到旧相识，你是心虚了吗？”半驼废将铁锤的金属手把往地上一杵，不冷不热地道，“老残废慧眼发现的好种子，不辞辛苦栽的树，只不过是一时没顾及，居然让你抢先摘走了果子。今日失主找上门来，不该伸手的物件也该到你偿还了，是安怎如此惊讶？”
柳百通，率众人拦住他们——欧阳上智下意识便要如此说，话到嘴边，却又倏然停顿下来。郁琴生先前挑拨离间的话语言犹在耳，仅存的几个精锐部下脸上或多或少都现出了一丝迟疑，不似前些时日那般坚信不移。此言一出，这伤痕累累的队伍是否会当场分崩离析？现如今还跟在他身边的这六人，再加上一个柳百通，无一不是世家精英中的精英，实力与忠诚都值得信赖，是重新掌控世家的骨干，也是日后东山再起的火种。倘若进一步丧失这些助力，对他脱险之后的下一步行动将是不小的挫折……
柳百通的目光对上了老上司游移不定的目光，面上随即闪过一丝明悟。欧阳上智忽而一惊，尚未来得及开言，便听柳百通振臂喝道：“众人随我上，合我们七人之力，不信留不下区区两名宵小！”
战声乍起。柳百通百忙中抽空高喊：“至尊，快走！世家还需要你！”
几声呼喝四下响起，齐心附和。一干部将被他情绪带动，纷纷抛却了先前些许犹豫，一意要保主君先退。
欧阳上智见状更无留恋之意，当下足一顿地，身影飞掠如烟，乘机飞奔而去。
…………
…………
奔奔奔，为脱重围，一代枭雄在荒野之上急急而奔。形单影孤，落魄潦倒，背后是穷追不舍的敌人，身侧却连半个追随者也无，仅存的几名心腹都被断然抛下，举目四顾，但觉天地空旷，耳畔只余风声飒飒。曾经武林至尊，今时穷途败寇，此情此景，怎不堪当凄凉二字？
然而欧阳上智却还能沉得住气，甚至奔行途中兀自调匀了呼吸，计算真气消耗，在一身疲惫之余尚要最大限度地保留自身气力。作为敌人而言，他实在是最难对付的那一类对手：得势即动如雷震，沉潜则难知如阴。哪怕才刚刚经历平生最重之挫折，在最是意气风发之时骤然跌落谷底，短短一日工夫却平复了心态，乃至又已经胸有成竹，此番回到大本营要如何收拢地盘、又要如何威慑中原派门都大抵有了成算。如若真个教他逃之夭夭，只怕难得大好局面便要化为乌有，多少人暗中奔走合纵连横争取而来的战果眼看又将付之东流。所谓打蛇不死自遗其害，无外乎便是如此。
却在此时，欧阳上智眼神一凛，脚下疾行的步伐急停，蓦地呵气开声，宽袖一扬，乍听蓬然一声大响，四面飞沙走石，双方一掌交接，顷刻间已是拆解了十数个来回！
近身肢接的过招处处凶险，待第二掌对过，双方俱是身不由己连退四五步。欧阳上智以极快速度平复下略有紊乱的呼吸，不怒反笑：“不错，你我相斗多少个年头了，这可是头一遭掌上见真章。素还真，你终于舍得露面了！”
“半神半圣亦半仙，全儒全道是全贤。脑中真书藏万卷，掌握文武半边天！”
烟尘弥散，现出了莲冠玄服的道人久违的形貌。面色从容、双目微阖，更添智珠在握之风采，素还真拂尘一甩，欠身致意，十足温文尔雅，已不见了当日与谈无欲相杀互刺一剑之后伤重垂危的模样：“久见了，至尊。三泰阴指凶威赫赫，素某神往已久，今日能在这门绝学消失武道之前领教一二，也算不虚此行。”
“嗯——你很得意吗？”眼中怒色一闪，欧阳上智旋即压下情绪，长叹一声，“唉，当此情景，是否又让你想起昔日公开亭前当众向老夫屈膝的往事了？老夫好奇，当时的你，会感觉屈辱吗？”
“既然能有今日，区区旧事，素某又岂会放在心上？”素还真不动声色答了这用心险恶的一问，眉宇一沉，终究是表露出了腾腾怒气，“欧阳上智，多年来操纵阴谋、意图掌控武林的野心家，你的罪恶罄竹难书。就算只为了柔云，劣者也该杀你以谢天下！”
欧阳上智冷笑一声，心下已然决定不可与之多作纠缠，负手道：“想取我性命，眼下的确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妙时机。怪只怪你晚来了一个时辰，素还真，老夫的命，注定不会交到你的手里了。”说罢蓦地提气大喝一声：“冷剑白狐何在？！”
言语未落，利芒乍现！
“注意来，当今的武林，没人能看出我冷剑白狐的冷剑是如何出鞘入鞘，连你素还真——也不例外！”
寒光乍起似电，拂尘挥洒如练。铮然一声清响，拂尘三千银丝卷上冷剑锋刃，至柔克至刚，竟发出了金石碰撞的铿鸣。
沉默的杀手抖腕运力，剑脊一侧，旋即震脱了拂尘牵制。素还真也不施压，随之收手，轻松放任对手收回了兵刃。
双方这一瞬间若有若无的默契令欧阳上智蓦地一惊。他对自己的眼力有绝对的信心，自信绝不可能看走了眼，不由得沉声道：“冷剑白狐，你做什么？忘记我对你的教导了吗？”
素还真摇头道：“非也，正因为记得，才会有这番复杂的滋味。冷剑白狐，你此刻心中究竟又作何感想呢？”
老人眼中极快地掠过恍然之色。而在两名当世顶尖的智者目光聚焦处，冷剑白狐未被额发遮挡的半边脸孔上流露出一抹挣扎，他停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手中忽然寒光一闪，冷剑回鞘，竟尔退至一旁，显见得是要袖手旁观了。
欧阳上智不再作态，目光阴冷，只是凝视着冷剑白狐：“素还真接触过你了，是不是？……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冷剑白狐默不作声看了他一眼，慢慢说道：“是，就在看到你的信号之前。……他告知我……真相。”
二十余年之前接天道灭门一案，表面上的凶手是黄山八珠联的首领紫龙天，实际上却是世家消灭潜在威胁的策划。冷剑白狐对其母谈笑眉感情极深，虽说接天道所娶的第二位妻子素柔云与他们母子隔阂甚重，可谈笑眉是谈无欲的小妹，谈无欲又是素还真的搭档，这一对师兄弟联手推波助澜，促成了眼前世家败亡危局的出现，显然先前反目相杀也只不过是演了一出苦肉计。素还真既已暗中接触过冷剑白狐，难保没有从这层关系出发劝服后者。
……好一个素还真，好一个简少衡！什么郁琴生，这般拙劣不走心的伪装，是能瞒得了谁？若是谈笑眉尚在，他必能不假思索丢出这枚筹码，依然能将冷剑白狐笼在掌心，可恨风雨残生失踪后不久，断情庵中隐居的谈笑眉竟也在世家严密盯梢之下不翼而飞，平白失了牵制这把杀人剑的一大利器。
前期步步为营，布下绵密罗网，做足一切准备之后方才翻脸发难，这等隐忍的心机、这种缜密的手段，不太像是素还真布局的风格，倒是得了几分智慧之君行事的神髓。
激赏与狂怒在心底交织，老者面上失了表情，眼眉低垂，神色更是莫测：简少衡，果真是一块璞玉，只可惜，也果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想到此处，欧阳上智心念急转，目不转睛地望向不远处面色阴郁的剑客，柔声说道：“素还真或许告诉了你事态的表面，可有些事情却不能只看表象。冷剑白狐，可知你娘亲昔年曾与老夫有情？接天道苛待于你，那是因为你并非他的亲生骨肉。老夫才是你的生身之父，为了我的大业、也为了你，不得不出此下策。这些年，为父可是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你。”
此言一出，就连素还真也不禁为之愕然：“无耻！”
“想想看，冷剑白狐。”欧阳上智充耳不闻，只继续循循善诱，“你娘亲脸上印着的半面黑手印毁去了她的容貌，让她后半生都为之痛苦，那正是接天道亲手所留之招。他这样对待你们母子，为父百倍报之，不该吗？”
劝诱与怒斥之声混杂一处，在冷剑白狐耳畔响成了一片嗡嗡作响的杂音，一时间仿佛天地也为之淹没，身心都被巨大的矛盾感撕裂成两半。冷剑白狐不知该作何想，他只是任由一丝本能主宰了身躯，下意识抬手抓住了欧阳上智的手臂，轻喝一声，两人身影化作一道疾风，快得不及眨眼，转瞬便消失当场。
“……唉呀，让人逃走了。”素还真象征性追出一步，便即驻足停下，目注两人奔逃去向，望空微笑道，“罢了，留客不住，也就不必强留。世家之主，前路还请慢行，有人已经等你很久了。”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三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