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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三十三 ...

  •   声声诉说、句句情切,是无可否认的孺慕期望,也是难以面对的丑恶真相。方寸大乱的冷剑白狐将轻功步法全力催运至十二层,身似离弦之箭,在无人旷野之中拔足狂奔。既无言语,也无表情,仅出于强烈动摇之下一点最原始的执念,浑浑噩噩的剑手托着欧阳上智臂肘的手紧似铁箍,后者却对那足可错骨的力道仿佛浑然未觉,只闭紧口唇,从容借力而行,更无半点出声点醒之意,慈善可亲的面皮之下,掩藏的尽是冷酷算计,只无半缕血脉亲情。
      快了,中原腹地将近,就快要摆脱追兵,龙入大海了——

      “嗯——?!”
      一声疑问,未及分辨,冷剑白狐猝然停步,迷乱昏昧之际,惊见此生最为深挚难忘、却又最是不忍回顾的一幕情景!

      白雾茫茫,掩却来路与去向,高低冥迷,全然不辨西东。这阵大雾来得蹊跷,却也退得迅速,雾散一霎,乍见一条光鲜堂皇的平整石路自脚下笔直铺展开去,一路延伸至尽头一座突兀耸立在彼的高大门坊。一对神情威严的石狮子蹲踞在门坊两侧,檐下一排红灯笼次第亮起,正烘托出当中悬挂着的一块门匾,其上墨色淋漓,赫然书就“霹雳门”三个大字。

      只在瞬间便察觉不对,欧阳上智五指如钩,立刻反手抓去,口中喝道:“冷剑白狐,速速醒来!”

      风过,铃响。

      本就神不守舍的杀手被耳畔由远及近飘荡而来的铃铛声所吸引,不觉已是先一步撤开了托着同行者的手。那种铃声很特别,兼有沉闷与清脆两种特性,虽然不甚响亮,淹没在诸般杂音中却仍可听得分明。冷剑白狐若有所觉,顾自仰头寻找,就如同多年前自己尚且还是一个半大少年时那样;他的视线描摹出一处处陌生而又熟悉的楼宇,最终落在了一角斜起的飞檐上,而在那形状优美的檐角下,果真挂着一只色泽光亮的铜风铃,正在随风轻轻摇晃,发出细微而悦耳的声音。
      那只铜风铃似有着异样的吸引力,冷剑白狐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对身畔欧阳上智的震喝之声置若罔闻,脚下一晃,身影一掠而起,再轻车熟路不过地冲进了门坊之中,径自隐没不见。

      变生肘腋,快得不及反应,不过短短几个眨眼的工夫,欧阳上智便又只剩下孑然一身。这虎落平阳的武林霸主虽惊不乱,沉气凝神,环视四周:“运使这等鬼蜮伎俩,看来也只不过是跳梁小丑。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出来!”

      雾气猛然间浓郁起来,眼前道路、石狮、灯笼、山庄随即湮没其中,俄顷一阵狂风吹袭而来,席卷雾气散尽,眼前忽又是一片荒野山林的衰颓景色,连带着进入山庄的冷剑白狐也俱是杳然无踪。欧阳上智心头更添疑惧,掺杂着三分没来由的心惊肉跳,脚下不觉微退半步,已作出了应敌的姿态。

      林木沙沙摇晃起来,渐趋猛烈——起风了。
      穷途末路的老人茫然抬头,近乎灵犀一动,他转动眼珠,朝着某个方向望去。
      透过凄迷的风雨,重重树影尽头,深深浅浅的影翳勾勒出一道逆光的轮廓。湿寒的风卷着冷雨吹过,残枝落叶委落一地,那人却伫立不语,只有一股隐隐锁定的杀意充斥周遭,散发着浅淡却冷冽彻骨的气机。
      老人忽然间从头凉到了脚。

      “是你……怎会是你……哼,郁琴生不过是障眼法而已,老夫早该猜到,只能是你!”

      那逆光的人影忽然动了,一步,又一步,是闲雅,是沉凝,亦是决断的快意,唯独没有犹疑。
      风雨斜织如网。
      深密的林木间,有人曼声长吟:“试问弦上多少事?半入松涛半入云。试问古今多少事?嬉笑怒骂总是痴。”
      老人没有动。他声音嘶哑地说:“简少衡……凭你,杀不了老夫。”

      雨丝漫天斜织,却沾不上来者半寸衣角。在一片近乎凝固的气氛中,那人缓步行来,直至在欧阳上智身前站定,不算陌生的面孔,不变的文质雅逸之气,却有一片晦暗难明的森寒气机笼罩周身,距离愈是逼近,愈发令人发自本能地为之惊慄。

      ——这、怎有可能?
      ——唯有手染无数杀戮者,方能铸下如此宛如实质的杀气。江湖传闻简少衡从不轻易动杀,这一身血气未散的杀意究竟又从何而来?

      事态发展至今,首次全然脱出了意料之外,欧阳上智按下心中惊疑,怒极反笑:“呵……观你先前布局的手腕,虽然失之粗糙,倒还得了老夫教导的几分真传。只不过……七色灾主也就罢了,素还真、谈无欲、照世明灯,还有半驼废,这许多同谋者居然都有志一同,推你出来做这个挡箭牌,难道不知这么做的后果代价?直接出手之人,纵然九天十地,叶小钗也必然为我报仇——不仅如此,同谋者有一个算一个,也都插翅难逃!”

      末路枭雄的对面,肩负琴袋的儒生手中折扇一展,还以一声哂笑:“哈,晚生确实受君教益良多,但却非是这副工于算计的残毒心肠,而是这份生命倾危犹有闲心拨弄是非的过人坚韧啊!世家之主既然自诩掌握全局,今时今地又岂能猜不到,主导这一局的人是吾,要亲手杀你的人——”青年人捻指成诀,扬袖起扇,顷刻间便激引气劲密织成网,“——也正是吾!”

      “喝——!”欧阳上智强提内元,一力应对,心头虽有不祥预感,口中仍自长笑出声,“父子相残,天理难容,天底下至极的人伦惨事莫过于此。为了老夫,你已做好走上极端的心理准备了吗?”

      简韶一却不动声色,手底一招紧似一招,逼得欧阳上智没有半分喘息之机:“至尊号称智慧之君,武林事皆洞若观火,天下人如掌上观纹,少衡不过一后生小辈,又岂劳至尊明知故问?既然如此,便也容吾明知故问一句——如非尊驾费心算计,晚生一家上下何至于此,又何来今日出现在你面前再度问杀的吾呢?刀狂剑痴,也许确乎是吾要面对的难关,只可惜,你看不到那一幕了!”

      “小子狂妄!破世阴字·丧!”
      “喔,若要为自己送行,此招也算应景——秉乾坤,运八卦,阴阳逆行,天雷殛顶!”

      掌上招式变换,隐有力不从心之感,早前历经连日消耗,衰弱之象无可扭转,欧阳上智逐渐落入下风,一时难以脱身,陷入苦战。最后一招,简韶一极招上手,扇引风雷,穿透对手一双肉掌防御,竟是悍然击向了欧阳上智的颈骨要害!

      快、快得不及眨眼,强、强得无可抵挡。欧阳上智别无选择,情急之下双手用力握住扇骨,力求摆脱临身杀劫。简韶一却毫不动摇,手握扇柄,指凝玄力,一气摧动后力源源而生,以一往无前之势朝向欧阳上智喉间强横捺下。这一击动如雷霆,欧阳上智拼命提元对抗,已然用尽了平生之力,却依然不敌对手,握住折扇的手背青筋暴突,双足擦着地面连连后退,身不由己往后倒飞而出,掠起一路强风。

      轰然一声巨响,欧阳上智的后背撞上了一棵枝干粗壮的大树,两相冲撞,一时间直欲吐血。此时的他背靠树干,目眦欲裂,黑发凌乱覆面,神情惊怒交迸,哪里还有半分昔日掌控中原运筹帷幄的气度?四目相对近在咫尺,简韶一目露异色,却是不发一语,仅是手上真力再催,折扇挥展半幅,寻隙震开敌手双掌交握的防线,随即轻喝一声,手上再干脆利落不过地往前一递,蓄满天雷之力的扇缘犹似利刃,只一击,即刻切断了欧阳上智的咽喉要害。

      “嗬……嗬嗬……”

      倘若眼中的怨毒恨怒能可化作实质,想来此刻的简韶一多半已被万箭穿心。儒生不言不动,静静凝视着这一代枭雄临死前精彩万分的面容,不信、不愿、不甘,最后定格在一个似怒似笑的古怪神态上。欧阳上智嘴唇翕动,似在费力地吐露着什么言语,却因咽喉寸断,费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也只发出了蟒蛇吐信一般的嘶鸣气音。

      “生……要享受自己双手创下的成果……死……也要死在自己双手造就的利刃下……很好……很……好……”

      锐利的光芒从老人的脸上消逝了,那双往日精明算计的眼飞快褪成了一片灰白。曾为武林至尊、曾为一世霸主,这呼风唤雨号令武林一百八十余年的欧阳世家之主,终也迎来了落幕;从这一刻起,一个变乱不休、却也英雄辈出的时代注定将要来临了。

      直至注视着这片许多年来一直笼罩在自己头顶的庞大阴影彻底消散,简韶一方才轻轻呵出一口长气,似要将另一些沉积在身体里多年的阴郁之气也一并吐出。青年儒生双目微阖,少顷再度睁开,只在一呼一吸之间,那些曾令金羽兰为之不安的杀气悄然敛尽,复又是谦谦自守的儒门高足了。

      简韶一甩手收回折扇,一眼瞥见儒扇染血,不由得皱紧眉头,手上巧劲一吐,激起扇骨上残留的天雷之力,蓝白电光一闪,内外浮沁的污迹顿为之一清,显出了水墨扇面的原貌,再看不出分毫片刻之前的凶残模样。简韶一面色如常执扇在手,随即潜运道功,凝神再施异术,撤去了此地排布的玄门阵法。

      一道无形波纹以简韶一立足之地为圆心,一瞬越出百丈开外,阵法空间随之消失,又恢复了与外界的流通。儒生后退一步,目光终于从欧阳上智了无生息的尸身上移开,这才若有所思地掐算了一下方位,遥遥传音道:“敢问脱俗仙子,事机可成否?”

      一声隐约的冷哼响起,耳畔随之传来那标志性的高傲声线:“冷剑白狐便由我带走了,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你将会烦恼缠身。简少衡,自己小心保重吧!”尾音飘渺,显是已然远去。

      “唔,我就当作是善劝之语了。”简韶一自发解读了一番,忍不住一笑,继而衣袖一甩,发出了预先准备好的信号,“不过此言倒也说得没错,罪恶之源既已伏诛,也是时候为他的后事参详一二了。”

      …………
      …………

      没过多久,中原方面此番的合作者纷纷到来,在欧阳上智死不瞑目的尸首前不远不近地围成了半个圈,颇像是某种行为艺术,场面一时很有些令人发噱。
      待到亲眼确认过前任至尊的生死,素还真才回过头来,对在场众人欠身一礼:“此役功成,中原武林终能摆脱野心家的拨弄,还须多谢诸位鼎力相助。”他的目光转到简韶一身上,带上了几分笑意,“简少衡,久见了。见你风采如昔,劣者也终于放下一桩心事。”

      郁琴生摸着下巴,同样欣然:“好友,自此以后,天大地大,凭君施展,我应该恭喜你才是。”

      一旁半驼废同样确认过欧阳上智之死,拖着脚步走回来,见这两人并排站在一处,没来由一阵不顺眼,立时毫不留情地冷嗤出声:“假鬼假怪,演上瘾是安怎?”

      儒门中人一贯注重仪表,暌违近一年再度现身江湖,此际恢复了本来面貌的简韶一早已看不出当日险脱死厄的危急情状,一袭儒衣襟袖飘逸,素色为底、墨竹点染,重新装束停当的发冠缀以天青发带,间或饰以同为雨过天青色的袍摆袖边,正是风采俨然。此刻觉出半驼废心底不痛快,简韶一不由失笑,折扇一点胸口,叹道:“欸,老者这可就错怪我了。当日天南山草庐前来寻先生商谈定计之人确系晚生无误,今日以真面目示人也属诚意满满,崎路人好友仗义相助,也不过是受了我的拜托,虚虚实实,慎防打草惊蛇而已。上智既亡,正可说明此举行之有效,不是吗?”

      郁琴生举手示意,见在场另外三人都看过来,方才保持着举手的姿势向简韶一发言道:“世家之主已死,我认为麟凤天南也可功成身退了。简少衡,你意下如何?”

      简韶一含笑点头:“有劳好友。”

      却见光芒一闪,“郁琴生”将身一旋,散去了异术为凭的伪装,顷刻间变了一副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面目清隽、肩负布袋的布衣青年。改换形貌只不过一瞬间的工夫,青年转过脸来,面对众人视线,从容地自我介绍道:“郁琴生退场,便该换我罗网乾坤崎路人出场了。清香白莲、巧手神龙,久仰囉。”

      久远之前的名号乍然入耳,又再触动昨是今非的伤情,刺痛半驼废心思,这驼背老者自鼻子里喷出一口气,闷声不语。素还真见状拂尘一扬,打了个圆场道:“今日一举功成,多承前辈帮忙传书刀狂剑痴,为吾等拖延时间。然则上智虽亡,世家却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今日之后局面如何,尚需进一步参详才是。”

      “你们这些人要如何搅动江湖风浪,老残废没兴趣知道,可叶小钗这个人,我却是了解的。”半驼废目视不远处有一下没一下缓摇折扇的简韶一,浑浊双眼迸出奇光,“这个恶人原本便是由我来当也无妨,我与叶小钗虽没有师徒名分,却终归有一段师徒情谊,他是不会对我出手。年轻人,可想好了,你仍然认为自己才是执行此事的最好人选吗?”

      简韶一嘴角笑意渐消,闻言不闪不避,抬头迎向老者逼视而来的目光,折扇一展遮去半边脸容,眼眸底色陡然转深,只教人看不透真实情绪:“然也。先生想来亦知,这千头万绪的情仇恩怨在过往二十年的时光里彼此纠缠、牵拖不清,早成了一团乱麻。事到如今,想要将刀狂剑痴的怒火一力担之,立场与能为缺一不可。正可谓——当仁,不让于师也!”

      “——倘若刀狂剑痴不辨黑白、不明是非,竟当真执意为昔年恩主一雪殒身之仇,那便让他来寻吾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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