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7、二十六 ...

  •   距离欧阳上智再出还不到短短一日,一线生已然不止一次暗生心悸。
      至尊命他找到断剑之人,解救素还真垂死之伤是不假,但同时还附加了一道密令,倘若刀狂剑痴不至,便要他亲手了结素还真的痛苦。
      亲手了结——这四字在内心反复咀嚼,带着再鲜明不过的冷酷意味。是至尊洞悉了他的动摇,欲以此警告于他?抑或是——在至尊心中,失了利用价值的素还真亦决不能容其自去,必当辣手斩除方能不留后患?不论是哪一种,昭然若揭的是至尊已经不再信任他这一事实。一线生不敢深思,只有一股愈发强烈的危机感笼罩心间,不断提醒他早作决定,稍迟一刻都怕发生难料的变故。

      欧阳上智颁下的命令尚且远不止此。

      对素还真、简少衡等人的处置不过信手拈来,除此之外,种种收拢权柄的手段更加不在话下。智慧之君此番以雷霆之势再掌无极殿,绝不浪费分秒时机,自他重登宝座伊始,一条条指令便如流水般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如此雷厉风行之下,世家这台久已运转不灵的庞然大物犹如一夕苏醒,每一片精密咬合的齿轮都渐次转动起来,向着尚且茫然不知的武林露出了雪亮的獠牙。

      月中天本就是世家暗中部署的势力,阴月夫人当初原是奉命献上暗藏炸药的宝座,好完成这一出自导自演的大戏;此刻形势丕变,也就不必多此一举再行平反,月中天残兵收回无极殿麾下,正可顺理成章地将萧竹盈一并宣布为世家叛逆,一体肃清便是。
      蓝色天、朝被用作欧阳上智退居幕后期间的落脚地,本就是考虑到萧竹盈身在谋算之中,若隐身月中天,只恐简少衡察觉不对,不肯入彀。岂料阴骷堡主办事不力,竟让萧竹盈被简少衡说服,这样一来,连带着流星君也成为不可信任之人,哪怕他从头到尾皆被蒙在鼓里也是一样。但蓝色天、朝不似月中天乃为世家扶持下建立,内里多是云路天宫旧部,对流星君忠心耿耿,轻易难以分割收拢,如此便只好暗行分化,盯防流星君,令其成为世家反攻南霸天的头阵。如若流星君遵行不怠,其所属势力必定损失惨重,那自然是最好;假如他竟生异心,正可以此为名讨伐不忠,不失为一种解决之道。

      至于照世明灯……伏兵尽已齐备,只等照世明灯循着联络讯号踏入陷阱,便围而杀之。
      怀有异心且不归统属的同盟,早晚会是心腹之患。既然无法纳入掌控,一举除之方为上策。一线生不会亦不必知道,自一开始,欧阳上智就没打算给素还真留这一丝生机。
      愈是步步登顶,愈不欲再沉潜压抑。欧阳上智此番归来,其暴戾阴鸷之性已经初显端倪,领命前往联络照世明灯的一线生对此种种尚不知情,否则必定忧惧更深。

      …………
      …………

      金羽兰正藏身在一丛灌木下,藉着草叶遮蔽行踪。
      五天四夜的奔逃已将她的潜力逼至极限。她的危机并非来源于欧阳世家——此番主事的阴骷堡主缺乏心细如发的洞察力,早在月中天爆炸的一刻,她就已经与变幻随心的织素联手完成了一出移花接木。阴骷堡主事前无从知晓魔灵杀素的存在,自然便不曾察觉少了一人,起初金蝉脱壳的过程可谓顺利得不可思议。
        但在第三天,她的运气走到了尽头。
      纵然事先就有所准备,又是孤身一人行动,她身上的干粮总也有限,到了第三天,不得不前往邻近集镇稍作补给。也是冤家路窄,这一去,竟然迎头撞上了那冒名顶替的金少爷。金羽兰虽有乔装易容,奈何金少爷生就一双贼眼,年岁不大,却已是久经风月的老手,在月中天混赖了一个月,哪怕金羽兰当初看他生厌屡屡回避,此刻也远远一见便腾身退走,仍是从一闪而过的背影中一眼分辨出身形轮廓、步履气韵,当即便是眼前一亮,领着两名舞姬抢路跟上,一路穷追不舍,大有擒下她带回世家领功的架势。
      金羽兰本就不是金少爷的对手,又兼奔走数日费心劳力,状态也不甚佳,即便纯以轻功论,此际也无论如何难敌金少爷三人围追堵截的便利。反观金少爷悠哉游哉,半点不急,似乎有意玩猫捉耗子的游戏,数次几乎得手,倒尽说些无聊的言语耽搁时间,像是丝毫不在意金羽兰抓住机会逃脱,过后却仍紧缀其后。横下心来的金羽兰索性一路往山中奔行,打定主意若是此次不能幸免,便寻高崖断壁纵身一跃,总之是决计不能容忍自己落在这无耻之徒手里。
      金少爷看出了她的决意,心中反倒更加横生歹念,一面说着不入流的市井言语,一面有意无意地将人逼向插翅难飞的绝路。
      金羽兰最终被迫逃上一片孤崖,环顾左右,但见三面背渊,实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由心生悲凉。想到母亲兄长那边尚且无人援救,唯一作为一路活棋在外的自己却陷入这等绝境,如若自己纵身一跃,兄长那边又该如何是好?郁愤交加之下,金羽兰咬着唇立足崖边,一时进退两难。

      只犹豫了片刻工夫,金少爷便又随后赶上,一见少女孤伶伶佇立崖畔,凛冽山风吹动衣裙猎猎飘拂,勾勒得那一抹俏丽身影更显纤盈多姿,一时坏心大盛,出口调笑道:“我的小妹,你莫不是知晓本少爷跟着你,特意在此等候?你既然有这片心意,我这做大哥的又怎忍心辜负呢。”
      金羽兰闻言直欲作呕,手抚腕底金羽小箭,森然道:“住口!仿冒他人身份的伪劣品,竟敢自称我的兄长,凭你也配?”
      金少爷自小在烂泥里打滚,这些年已鲜有什么事能使他勃然变色,简少衡却是他罕有的痛处。打从被世家带回收养的一刻起,他被教导着全然抛弃自己的身份,以另一人的身份姓名行走于世,本来倒也罢了,可那人一朝现身,处处都像是为了对比他而存在,只消出现在世人眼里,便已把他踩到了最卑微的尘泥里。
      他时时刻刻被教诲着小心翼翼谨守的身份,那个人不屑一顾,甚至易名换姓出现在世人眼中。
      他想象着一向被他嫌弃也对着他恨铁不成钢的老头,若是对着那人,可能会笑得眉毛胡子都皱成一把罢?
      甚至于起初对他溺爱有加的萧竹盈……金少爷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在他内心深处也未尝不是有所希冀的。
      为何是他?为何是简少衡?为何他不能真的是剑圣之子,满天红之孙,萧竹盈的孩儿呢?又为何简少衡坐拥这一切,偏偏却连相认都不肯?

      这许多念头在深心里只一闪而过,金少爷按下了老羞成怒的心情,咬着牙,扯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向金羽兰步步走去。
      金羽兰情不自禁后退,可她离崖边太近,实在已经退无可退,身形一晃方才强自稳住,只踩落一堆碎石。
      金少爷任由脸上表情扩大成一抹带血的狞笑,似是极为享受这种瓮中捉鳖的心情,脚下仍自继续迫近。

      却在此时,乍闻一声清越辽远的震天啼鸣,巨大风声转瞬过耳,一时间竟吹得金少爷睁不开眼。
      变生肘腋,金羽兰当机立断,清啸一声,足一点地,腾空跃出悬崖!金少爷急急护住双眼,凝目看去,便赫然见到了一幕惊人景象。
      却见一头神骏之极的巨鹰当空翱翔,翼展伸开足可数丈有余。那巨鹰仰头振声,连连啼鸣,声音直穿云层,响遍群峰,一双黝黑铁爪下以层层彩带悬着一辆华美异常的銮轿,而金羽兰一手正抓在车前辕轼之上,顺势腾身一翻,竟就轻轻巧巧地翻进了轿内,在那凌空飞行的銮轿内安然深坐下来。
      金少爷惊得目瞪口呆,奈何鞭长莫及,下意识冲到崖边,也只得眼睁睁看着金羽兰扬长而去。谅你布下插翅难飞的网,也难奈何人家真就给你来个一飞冲天。此时若是金羽兰还在面前,实言相告说她对这神鸟华轿亦是懵懂不知,金少爷只怕也是万难置信的。

      …………
      …………

      就在金羽兰意外又巧妙地脱身之际,她心心念念的母亲那一头也起了变数。
      当日传令派出冷剑白狐取简韶一性命,阴骷堡主麾下主力便悉数转移了目标,全力搜捕萧竹盈、金羽兰等人。织素虽然身具邪异,谁知阴骷堡主竟尔调动了三魔灵之首鬼智灵童,其慑心魔音足可控制三魔灵。新生的织素对此有一定的抵抗之能,但也倍受牵制,有鬼智灵童在场,便难以回援萧竹盈。
      两人一路潜踪遁逃,萧竹盈每每问起此行去向,织素却总也说不明白,只迸出语不成意的两三个字,便不肯再答。萧竹盈思及织素领受之方向多半是简韶一所交待,索性也不再多问,只专心掩蔽行踪,躲避敌人耳目。
      两人的逃亡终结于一片小树林中。
      数不清的追兵将两人团团包围,当中是背着手脸色阴沉的阴骷堡主。鬼智灵童在远处山头远远张口发啸——如若太近,只恐布团堵耳失效,自己人也要受牵连。此音对三魔灵效用尤强,织素需要分出一半心神抵挡魔音控制,还须照看着萧竹盈那边,小脸上眉头紧蹙,便额外显出了几分辛苦之色。
      蓦地,一记宏大掌力隔空击向战圈中心,余波四散,只闻哎呀呼痛之声不绝,四周合围的追兵顿时人仰马翻。
      阴骷堡主眉头狂跳,顿时大步踏前,才只近前一步,又强自止住。

      烟尘散尽,一人突兀现身战圈之中,但见一袭蓝衫雅逸,仪态风华间道不尽的温润蕴藉。视线随之上移,却又惊见此人脸上扣着张绝不协调的鬼面,自唇以上,大半张脸都被青面獠牙的面具覆盖,看不出庐山真面目。手上托着盏莲花香炉,另一手背负身后,袍袖随风轻拂,恍若无事一般,浑然看不出适才那般可怕掌力正是出自此人之手。

      情况不明,阴骷堡主按捺怒气,反端出一脸和煦笑容,和声问询道:“敢问何方高人当面?世家在此办事,还请尊驾卖个薄面,不要插手为上啊。”
      蓝衣鬼面人轻叱一声,道:“哈,欧阳上智当真好大面子。吾倒是想卖他这个人情,只怕他承当不起!”
      阴骷堡主敛了笑容,阴沉沉道:“阁下出言可要当心,此处风大,是会闪了舌头。”
      蓝衣鬼面人托着莲花盏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后一指,哼了一声道:“世家有世家的规矩,吾一介闲云野鹤,可也有山野闲人的规矩。汝等在此喊打喊杀,震塌了吾的居所,吾不该含怒出手吗?”

      阴骷堡主包括数个捂头捂脚的小兵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扭头一看,当即就沉默了。
      ——只见包围圈不远处,小树林中间一片稀稀落落的空地上,正有几排歪瓜裂枣的木材临时抱佛脚一般拥作一堆,几条还带着翠绿叶片的青藤歪歪扭扭缚在上头,充当了固定的重任。可不是就震塌了?这粗制滥造凑合万分的“危楼”,只怕随便来个人在外头“高声语”一句,也要“恐惊天上人”,表演个当场散架给人看。别的不说,便是没被他们方才围攻萧竹盈、织素两人的动静震倒,他自己这道掌力一出手,不散架那才是惊为天人!

      眼前这人行迹古怪十分可疑,可明显是一位高人,小兵们内心委屈,却也不敢当着脸黑如墨的阴骷堡主站出来指责此人的碰瓷行为,争辩一句“这也叫房子?”或是“这玩意明明是你自己弄塌的”。阴骷堡主将此人手上的莲花盏看在眼内,心中更有另一重疑心,怀疑此人可能是清香白莲安排的后手。听闻素还真修得一人三化,虽说早在他出山后不久便被至尊布计一一铲除,素还真此人狡诈多智,也难保没有偷天换日,留下一重机变应急。再加上此人方才显露的功力分明深不可测……
      阴骷堡主心有计较,袖子重重一甩,冷然道:“希望阁下能永远逃脱至尊耳目,否则……哼哼,只怕性命难保就在眼下了!”
      “吾之生命安全,吾自有考量,不劳费心。”蓝衣鬼面人不疾不徐,颔首说道,“尔等自去便是。”
      世家的追兵如潮水般退去,退时一如来时一般迅速,可见训练有素。察觉追兵退尽,蓝衣人转身看向身后,见织素正扯着萧竹盈的裙角乖乖地站在彼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瞧,不禁莞尔一笑,敛了一身故意为之的作态,信手拿下了脸上半张鬼面,现出一张清雅萧疏的脸孔来——原来这竟是冷非颜亲身来到了。
      “吾这徒儿也当真不愧龙首‘机敏权变’四字考语。龙首不允他将儒门天下卷入江湖风浪,他便能想到向吾求助,还请求吾改装易容,便宜行事。”冷非颜笑罢,随手化去那半张鬼面连同手上充场面的莲花盏,自袖中取出折扇一展,温言道,“来龙去脉如何,少衡已具信与吾说明,尔等且随吾前往三槐城暂避便可。儒门虽不染风波,却也不惧风波,汝身在彼,尽可安心。”
      萧竹盈不意竟有此等缘故,不禁点了点头,忽道:“先生且慢,少一……少衡曾经说过,他的祖父如今已然平安退隐。先生既然是少衡授业之师,难道说……”
      冷非颜摇扇轻笑道:“自然亦是在吾三槐城庇佑之下。”
      萧竹盈眸中流露感激之色,她自然明白,这对叶小钗、对她,有多么重要。不再有所疑虑,她牵着织素的手,上前一步道:“多谢先生援手之恩。夜长梦多,我们这就出发吧。”
      冷非颜略一颔首,反手启扇一拂,三人顿时化光不见。

      …………
      …………

      却说一线生循着欧阳上智给出的路观图,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至一眼幽深石洞之外。
      这片小小的山洞人迹罕至,外间布满了经年的古树青藤,密密缠缠,想要不发出声响走完洞内一段小路是绝无可能,以地形而论,是绝佳的藏身地。一线生却想不明白,照世明灯何以藏身不出,叶小钗又怎会离了至尊身边,与照世明灯做了同路人?
      百般难解,一线生索性不再深想,只默默复诵了一遍动身前至尊意味深长的吩咐。
      ——可以带叶小钗来救素还真,但若是照世明灯要求把人带走,则绝对不可以答应。
      ……可是,为什么?
      ——算了,至尊深谋远虑,相信自有谋算。

      若说一线生方才是不欲深思,此刻则是不敢再深思。他拨开藤条枝叶走进洞中,摸索着前行了一段,敏锐感觉到前路已尽,便驻足不敢再往里深入,只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出声唤:“照世明灯,照世明灯啊——”
      一片黑暗中,有一点柔和白皙的灯光亮起,那灯光却颇为奇异,虽然明亮依旧,照见之处却仅余丈许方圆,尚且不够照见这山洞的全貌,只能让一线生堪堪看清照世明灯皓发垂肩的背影。
      照世明灯开口之际,温润如故的声音便全然驱散了洞中的古怪气氛:“一线生,你因何能找到此地呢?”
      一线生便如实相告,言及素还真现状之时,还加意形容了一下他如今的棘手惨况,只抱着万中存一的指望,希求唤起照世明灯的仁慈心肠。
      照世明灯果然不负他的期望,只略略沉默了片刻,便答应下来:“如此,你且将素还真带来此地吧。”
      一线生心下暗惊,急忙道:“这,唉,你有所不知,素还真伤势沉重至极,一挪就死,实在是不适宜挪动啊!”
      这次是一片略为长久的沉默。一线生着急不已,心焦道:“素还真眼下就在无极殿,若是找不到断剑之人,只怕撑不过三日了啊……”
      照世明灯似是笑了一声,截断了他的话音,说道:“也罢,我会转告叶小钗,三天之后,他就会到无极殿。”
      一线生大喜过望,千恩万谢之后,急急就要告辞离开。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这山洞中有一股寒意,浅浅淡淡,却又如影随形,仿佛无所不在一般,让他极不自在,事一办完,片刻都不想多留。

      且不说一线生回转覆命,在他走后,山洞中忽起一缕不紧不慢的车轴声,吱呀吱呀,连绵不绝。片刻之后,辘辘车声在照世明灯身后停下,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前辈心明如镜,晚生前时所言,相信前辈已有所印证了。”

      灯光闪动,映照出一张年轻的面孔。却见那轮椅上坐着的人,散发垂落,面容苍白,身上几处沉重伤势经过处理,已经不再渗血,可还是肉眼可见的虚弱垂危,仿佛风中之烛,随时都要熄灭。但他一双眼睛却仍明亮,提振着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如同向死还生一般,却不正是世家遍寻不获的简韶一!

        照世明灯这一次沉默了更久的时间,这才慢慢说道:“唉!思虑不周,这是慈郎的过错。”
      简韶一重伤未愈,此时气力不济,一句话说完,闭目缓了许久,此刻方自睁眼笑道:“不晚,前辈连晚生的逆耳忠言都能善信垂听,于时未晚……既然我与前辈已经达成共识,接下来的计划可要好好参详一番了。”
      不知不觉间,照世明灯手上灯光更加柔和下来,直视亦不刺目。
      而在灯光所及方寸之外,是更加深沉的黑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二十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