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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二十五 ...

  •   轱辘辘,轱辘辘。
      单调而有规律的车声连绵不绝,偶而掺杂着破旧车板发出的吱呀声,像一场浮沉难醒的长梦中时隐时现的背景音。
      一头上了年齿的驴子迈着不紧不慢的步点走在古道上,尾巴荡来扫去,后头摇摇晃晃地拖着一辆四面敞亮的破板车——的确是敞亮得很,因为这板车根本没有车篷,天光洒下,直接照在车后堆积的一垛草秸上,柔软的稻草分散了路面不平带来的颠簸,看起来竟还颇有几分舒适。
      在那板车前头,有一名身背布袋的青年单手揽膝坐在车辕处,正自得其乐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也不去管那老驴往哪儿前进,大有兴之所至、任意所之的做派。后头稻草堆上,却有一名气息奄奄的年轻人躺卧在彼,半身儒衫染血,仅胸膛偶有微弱起伏,证明仍有一丝活气尚存。
      车辕前方,气宇轩昂的青年回首一瞥,不由得大叹出一口气来:“意气用事真是要不得,不过一时路见不平,就给自己找来这样大一个麻烦。棘手,棘手啊!”

      话虽如此,但崎路人发声之际,实则早就隐身暗中观察了有一阵,直到有所判断之后方才决定插手干预。天下第一术被世家收罗麾下,此事在江湖中并不是新闻,才不过短短数月,两者竟似暗中反目,世家更层层设伏秘密追杀此人,这就很有趣味了。
      只可惜休管隔岸观火者心中有了什么猜测,人被救下的时候终归只剩最后半口气,这丝脉息若没吊住,说什么都是白费。简韶一的伤势有些棘手,被冷剑白狐刺了一剑仅是雪上加霜,他此前似乎就已真气消耗过巨,又再几经摧折,如今气血经脉间竟隐隐出现了几分油尽灯枯之象,这才是真正难缠。
      药医不死病,难救无命人。枝干有损尚可调治,根系枯萎生机断绝,那便当真无法可想了。
      崎路人啧了一声,转眼望向天边,掩去眉角一丝忧虑:“麻烦,真正是麻烦。这口气不散,你尚且还有一线生机,但若这口气散了,只怕华佗再世也难挽救你的生命。简少衡啊简少衡,眼下正是考验你自身意志的时候,望你撑住,不可让我白费这番气力啊!”
      车后,卧在稻草堆上的年青儒生声息全无,浑然看不出正挣扎在生死关头。
      天际暮色西沉,最后一丝夕阳余晖也逝去了。

      …………
      …………

      入夜时分,无极殿笼罩在一片低迷气氛之下。对上南霸天的这一场战役,世家作为防守方虽然告捷,却是惨胜,唯一能可掌控全局的素还真也倒下,更令众人本已沉甸甸的心头平添了几许不祥的预感。
      内室之中,昔时运筹帷幄智珠在握的素还真,如今重伤难愈、缠绵病榻,恰是命似风中烛。哪怕是对世家忠心耿耿的柳百通等人,对此也不由得心下恻然;欧阳上智曾言说素还真是他平生劲敌,可用但绝不可信,但在素还真屡次为世家建下奇功之后,若有人见此情形还能全不动容,这人体内流的只怕不是血,该是冰水才对。
      一线生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面对众人询问的目光,面色沉重地摇摇头。他欲待开口,喉头却似哽住了一般,只发出含混的一声响,清了清嗓子,方道:“情况不妙。再不断剑,素还真恐怕……撑不过三天了。”
      众多视线顿时变了意味,有同情,有惋惜,亦有兔死狐悲。有那幸灾乐祸者,也只小心翼翼掩藏在关切之下。
      人群之中,素云流陡然捏紧了手掌,纤纤十指扣入掌心,几乎连疼痛也忘却了。
      一线生顿了顿,压抑着几分真心实意的悲痛,叹道:“唉,素还真若是知晓,想必也会感佩众人的心意。连日大战辛苦,素还真亦需静养,众人暂且散去吧。”
      世家众人三三两两散去,素云流原地稍稍沉默片刻,拂尘一摆,低着头缓步离去。

      是夜,万籁俱寂。
      内室之中,素还真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身上半截剑深入内腑,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但这呼吸也是时有时无,微弱到几不可察。一线生守在跟前,见状更是心内焦灼,偏生无计可施,只得背着手团团乱转。
      正在此时,有轻微的响动自窗下而起,一路延伸至门外,将檐下灯笼投映在门底缝隙间的暖黄光线遮去了一大半——有什么人正悄然立在门外。
      一线生蓦地警觉,低喝道:“是谁暗中窥视?!”
      门外人影默然了许久,在一线生将要按捺不住出招之前,低声说道:“……是吾,素云流。”
      一线生怔住,随即醒过神来,起身开门,将人迎进屋内。这对兄妹之间的恩怨纠葛他并非一无所知,甚至某些层面上,还比这两人各自了解得稍稍多上那么一些,此刻他也不知该如何言语,半晌,只憋出了一句话:“你能来……也好,素还真若是清醒,想必会很欣慰。”
      案头一盏孤灯如豆,烛光摇曳,映得素云流神色变幻不定,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榻上了无声息的人,淡淡道:“一线生,吾想要在这里待上一会,你可以去稍事休息了。”
      这是直截了当的赶人了,一线生尴尬了片刻,便十分自然地翻过了这篇,关切道:“你……唉,你们兄妹之间,也有许久不曾这样相处了。这样吧,我先出去,有事尽管叫我便是。”
      素云流看也未看他一眼,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一线生离开之后,屋内就只剩下兄妹两人。
      老于人情世故的一线生临走前还贴心地带上了门,某种程度上更能让人卸下心防。素云流神情奇异,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孔此刻似哭似笑,定定地凝视着榻上的人,过得许久,忽地心头一酸,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总还能向兄长倾吐,反正兄长一定会有办法……他一直都是很有办法的。
      犹记得年少时,不管遇到了什么烦恼,兄长总是会说一句:“走,随我来!”然后她的烦恼便会烟消云散。
      那样的心情……是从何时开始变了模样呢?年少时的温情荡然无存,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兄长那一句冷硬的谶言——“性命与素柔云,只能选择一项!”
      这句不祥的断言在日后不幸成真,取代了记忆中对兄长的全部印象,坐实了素还真在接天道一家罹祸之时的袖手旁观,也成了素云流对兄长全部怨恨的根源。
      兄长不再是兄长,素柔云也不再是素柔云,留下的,只有失去一切的素云流。

      道装拂尘的女子慢慢靠近榻前,嘴唇微微翕动着,似是自问,又似在问无知无觉的濒死垂危者:“真如义父所说,你就是紫龙天吗?若是,你为何……为何竟能狠心颁下灭门令,害得我一生孤苦,天伦破碎呢?……倘若你不是,倘若如你所言,是谈无欲绊住你,令你无法援救接天道……你难道要我相信义父才是幕后之人吗?啊……孰是孰非,我已经不愿去分辨了。”
      半为宣泄、半为出神,道装女子本是喃喃自语,冷不防袖口处一股极轻的拉扯之力传来,素云流当即大惊,颤声道:“你……你……”
      却见榻上的素还真微微睁开了眼,那般波澜不惊的人,眉宇间竟有难抑的痛楚之色,单是抬手去触素云流的衣袖,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素还真声音微弱地唤道:“柔云……”
      素云流心底一颤,本待挥袖拂落他手,闻声动作便为之一滞,只好转而捏着他的手腕甩回榻上,冷冷道:“叫我素云流。还有,我未曾原谅你!”
      素还真呼吸却忽然急促起来,带动肚腹上半截断剑也随之起伏不止。素云流看在眼内,无来由地一阵心惊肉跳,急忙放轻了语调,低声道:“我暂时不走。你有什么话,尽管交待便是。”
      素还真不过初初清醒,眼神已是清明一片,定睛看向榻前的小妹,勉力说道:“云流……不是我……”
      素云流辨清他低不可闻的言语,顿时悲怒交加:“当初在翠环山上,你骗我说紫龙天不是你,却派人假冒紫龙天,结果被自己亲笔书信揭穿。到了现在,你还要巧言欺我?”
      “云流……”素还真声气虽弱,却是清清楚楚,“你清楚我的为人,如果我要派人假冒紫龙天,送到你等眼前,岂会亲笔传书寄名,平白留下偌大把柄?……为兄没有骗你,下令灭接天道满门的紫龙天,确实非我。”
      几乎仅在一瞬间,素云流心底便已相信了他的话。静默了片刻,她才道:“不是你,那便是谈无欲。灭接天道满门,害我家破人亡、母子分离的罪魁祸首,我与他不死不休!”
      素还真苦笑:“小妹……”
      “我说过,未曾原谅你。”素云流截住了他,“此事我自会调查清楚,你还是多多担心自己,在我查清紫龙天真相之前,你是不能先撑不过去,一命呜呼!”
      “哈……”

      而在此时,穿过回廊的一线生迈入无极殿,迎头撞上了一幕反常的景象,登时大吃一惊。
      暗夜之中,本该空无一人的大殿竟是灯火通明,柳百通、沙人畏、荫尸人、紫霹雳等尽皆环侍下首,神色均是规整谨严;台阶顶端的王座之后摆着一面华丽玉屏,其上刺绣织锦垂覆,用以遮掩后方供给世家之主专用的秘密通道。只见帘幕一动,一道高大人影背手步出,舒展姿态,以睥睨天下之气势在王座上落坐,神态安详而威严,却不正是传说中被炸成了碎片的武林至尊。
      欧阳上智如鹰般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周,所到之处,众人纷纷下拜,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一线生亦不例外,伏地行礼之余,心中暗忖南霸天一役惨胜,确是重回台面的最好时机。欧阳上智眼光之毒辣果真没得说,优哉游哉便摘取了胜利果实,可怜素还真仍徘徊在生死线上,此番欧阳上智忽然高调复出,他这位老友的性命可谓一朝尽落人手,这可如何是好?
      一线生心下忐忑,一边想着素还真好歹是世家功臣,至尊想来不致赏罚不明到此等地步,一边却又深知欧阳上智视素还真为一大威胁,断不可能听任这般良机白白溜走。正在满心矛盾之际,忽听耳畔欧阳上智慢条斯理地道:“欲救素还真,唯有断剑之法。”
      一线生暗自松了口长气,心道素还真乃是为世家受伤,至尊果然还是拿捏着分寸的。
      下一刻,便见欧阳上智转眼看向他,说道:“对世家有功之人,我一定会赏。相反,背离世家之人,我必定严惩不贷。一线生,寻找断剑之人便交由你进行,稍后我自会对你面授机宜。”
      一线生心中一跳,连忙俯首称是不提。
      欧阳上智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我不在无极殿的这段时间,你等表现如何,我都看在眼里。做得好的人,我奖赏他。行事有亏的人,我原谅他。”这居高临下的枭雄环顾一周,续道,“而简少衡辜负我的看重,竟敢帮助谋害武林至尊的月中天之主,令我痛心。冷剑白狐将会清除这名叛徒,以作为世家叛徒的借镜。”他的指节轻轻叩着扶手,声虽不大,却犹如一下下敲在众人心底,在场诸人皆是一凛,不由纷纷躬身,神态加倍恭谨起来。
      一线生随着众人一同行礼应诺,藉着俯下面孔的机会,牙疼似的咧了咧嘴。
      医治素还真、追杀简少衡,都不过是细枝末节。欧阳上智选在眼下重掌世家,首要之事不作他想,必是要对南霸天还以颜色。
      ——这武林,又要变天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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