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闻韶》南瓜居士

45、二十四

　　三槐城门户不若儒门天下之巍峨，却也称得上轩敞开阔。入正门而行，过知行台不远，有书楼讲堂林立。穿过楼阁，便是冷非颜的居所省身斋之所在。
　　背琴执扇的年青儒生缓步走在青石径上，心中思绪万千。这条路早已行惯，沿途风景亦熟谙在心，暌违两载，归来恰是为了辞行，不得不说感慨良多。
　　石径尽头豁然开朗，辟开一片十步见方的小园，居中一座雅致屋舍，正是省身斋。
　　这座屋舍映入眼帘，登时唤起昔时求学的影子，简韶一条件反射般肃容正仪，在阶下躬身行礼：“学生简少衡，特来问恩师安好。”
　　屋内传来一声轻轻的搁笔声响，继而是一声轻笑，冷非颜推门而出，含笑说道：“不用多礼。少衡啊，你专程从儒门天下赶回，该不只是为了道声安好而已。”
　　简韶一直起脊背，认真地点头承认道：“凡事都瞒不过老师。学生已向龙首辞去学官之职，准拟入江湖一行，在此之前，理应前来拜别恩师。”
　　肩头有温和的力道轻柔拍落，是师长无言的关怀流露。冷非颜并不问他为何突然要介入江湖纷争，只问道：“江湖走跳，有一事须当时刻谨记，你可知是何事吗？”

　　这是考较之意了。这个问题再简单也没有，难在答案无一定之规，全凭出题人心意而定，因而也尤显刁钻，一时颇不好回答。简韶一思考片刻，猜测着道：“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江湖人心莫测，敌手老谋深算，行事更应临机应变。老师嘱咐少衡的可是此事？”
　　“哈，你说的不算全错，可也不算全对。”冷非颜摇头一笑，随之神色微肃，“吾真正要教你的最后一课，乃是——余地。”

　　若非清楚陌上尘去后这两年城中事务繁重，两位儒辅均无暇旁顾，兼且当今武林的年代也对不上号，此言一出，简韶一险些以为自家师长是几时出门云游碰上了某个红吱吱的朱皇传人。他心中吐槽，脸上或多或少也带出了一点，遂被冷非颜一扇子拍了一记脑袋。冷非颜教训罢不开窍的学生，便如过去无数次授业解惑之时那般语重心长道：“余地者，通俗讲来，也可理解为底牌。你需记得，踏入武林，有所保留是绝对必要之事，一日握有底牌未出，一日便有从容应变之余地。若是底牌尽现，你又要拿什么去应变？此言虽为老生常谈，却也是江湖经验。”
　　简韶一一凛，低头受教。
　　冷非颜看着这个弟子，半晌叹了一声，复又笑道：“记下就好。为师只盼……你没有用得上吾这番话的机会啊。”

　　…………
　　…………

　　一瞬间逼近身来的杀气冷彻肺腑，简韶一头皮一乍，不暇细思，仓促间只来得及一侧身，险险让过了心口要害，却听嗤地一声，左肩已然中了一剑。
　　剑锋深深没入血肉，冰凉的触感甚至压过了痛楚。蓬然一声大响，眼前霎时间飞沙走石，却是简韶一吃痛之下右掌发力，与冷剑白狐正面对了一掌，身体顺势后仰，转瞬间再度拉开了距离。
　　血色洇透衣襟，简韶一踉跄着后退，冷剑即刻抽离肌骨，剑光如惊鸿一瞥，转眼又隐没在冷剑白狐手中。
　　操纵生死之手，果真名下无虚！
　　若然还是神完气足之时，这一剑纵然快绝天下，当也沾不到他半片衣角。然而他强自支撑至今，早已是气空力尽，连闪避的余力都无，只不过一个照面，便伤在冷剑之下。
　　简韶一额上渗出了冷汗。身侧衣袖簌簌微动，受伤失力的左手轻轻颤抖，逐渐握不住扇柄，他索性将折扇交到右手，倒转扇柄连点数下，以期阻截气血循行。待失血速度略微减缓下来，儒生咬牙按住了左肩伤处，苍白的脸色一时空前严峻。
　　——江湖走跳，保留底牌果然是绝对必要之事，而今一步差池失却先机，被逼至底牌尽现的地步，还真是……有负恩师教诲。

　　“……真是如此吗？吾却仍有一张底牌在手，或许还是两张，这一点，智慧之君料想得到吗？”
　　冷剑白狐听不见他的低语，又或者听见了，亦是置若罔闻，只低沉平缓地道：“看来，天意不属于你。”

　　简韶一按着伤口的手不易察觉地下移寸许，触及怀中一样物事。手底触感平整而方正，沉甸甸的分量，像硬封的书册——那是萧竹盈临走之前，悄悄塞到他怀中的。
　　年青儒生紧盯着冷剑白狐的目光一瞬不瞬，手上却稍稍一顿，尔后又再度挪了开来。
　　黑邪书……既为凶煞之物，又有难言的来历，纵然邪威无匹，他却也不愿用之。
　　简韶一思忖片刻，紧蹙的眉头一舒，忽而笑了出来。

　　“若真是时不我予，少衡自当勉为其难，一力争之！”
　　话音落，剑动，身移。

　　冷似霜寒，迅逾飘风。过耳言语动摇不了冷剑白狐的心志，杀手毫不犹豫，更无迟疑，这一剑直取对手咽喉，不再有腾挪的空间，不再留试探的余地，剑出，即是生死已判的宣告。
　　下一刻，剑锋所指，溅开一朵凄艳血花。
　　冷剑白狐低噫一声，少有起伏的声调首现情绪波动！
　　一抹寒光消失在儒生掌中，却是简韶一双掌一合，不知从何处重又焕发出气力，竟牢牢挟住了利刃。鲜血沿着下颏滴滴坠落尘土，简韶一却不去看掌间剑刃，反而双目微阖，眉宇间骤然亮起了点点晶莹碎芒，漫如银河星屑，细细看去，似还在旋转、凝聚，其势似缓实疾，转眼间已凝成极明亮的一点，光芒犹在不断增强，最后直如瀚宇星辰，刺目欲盲。
　　冷剑白狐反应极速，瞬间已有判断，即刻抽身欲退，却在撤剑一瞬蓦地察觉不对；眼前儒生掌上力道惊人，剑身好似在他掌间生了根，仓促使力，居然拔之不动！
　　分明已是再无还手之力的人，此刻竟似源源生出新力，于间不容发之际稳稳接下了致命一剑。但见简韶一周身真气涌动，仍在节节攀升，瞬即濒临极限；年青儒生再也压抑不住，双掌一分，顷刻间，爆气为元！
　　细密血雾弥漫，强大气劲爆散开来，方圆百丈之内尽皆夷为平地。冷剑白狐亦不例外，急运掌一对，仍自余劲难消，身不由己被击退数十丈，双足滑出一路砂石，才堪堪刹住身形。
　　冷剑白狐既惊且疑，未明对手极限，不觉加倍谨慎，横剑自守，一步步又再逼近过来。休管适才是深藏不露的底牌，还是最后爆发的一击，总是小心无大错。
　　冷剑白狐思路不错，甚至还高估了简韶一，盖因后者此刻已经到了真正的山穷水尽关头。以毁去神源为代价的爆气一击，可一而不可再，何况神源早前受创在先，经此一次不计后果代价的催发，今后是再难尽复旧观了。
　　烟尘散尽，书生脚步踉跄着退后数步，极端的爆发过后，是极端的虚弱。束发冠带方才已被震散，简韶一长发披散，衣襟染血，形容落拓已极，神气却是从容，一偏头，一大片朱红溅落青石之上，两相对比，竟有一种残酷异常的美感。

　　冷剑白狐脸色整肃，手握剑柄，缓缓道：“你是值得尊敬的对手，值得冷剑白狐的冷剑为你出鞘。”
　　简韶一仰天长笑数声，笑到一半呛咳起来，唇角溢血，他也不甚在意，抬手以袖拭去，冷然道：“也罢，看来上天今日决意不眷顾于吾。但你要吾束手待毙，那是不可能的。”
　　冷剑白狐沉郁的声音低缓依然：“你还有还手的机会吗？”
　　简韶一单手握拳置于唇边，压抑住一串闷咳，语带讥诮：“何不一试呢？”
　　冷剑白狐心意一定，再不与他废话，杀意一起，手一动，取命之剑再出！

　　快得不及眨眼，砭骨寒气霎时间已至面门，简韶一强自提振的一口真气却终于到了尽头。剑临喉前，重伤之躯恰在此时难以为继，书生微微吐出一口气，头颅微垂，颓然松手，宛如闭目待死一般。

　　却在此时，变故陡生——
　　一口布袋突现空中，当头罩下，一瞬间日月皆消，大有吞吐乾坤之气势，伴随一个清朗之声毫无预兆地叫道：“哎呀，慢来！”

　　冷剑白狐足一点地，向后飞掠数丈，一抬头的工夫，原地已是空无一人，不见了伤重垂死的简韶一，仅余青石上斑斑血迹，恍惚间有如一场梦幻。杀手紧赶着跟上几步，霍然抬头四顾，却见林木摇动，风声寂寂，哪里见得到半个人影？
　　只听那道清朗之声再次响起，语中带上了几分戏谑，宛在耳畔：“对不住，搅了阁下的买卖。但观阁下本就是做的无本生意，想来是不会和我计较的，管闲事的闲人就此告辞，请阁下留步吧！”最后一句尾音飘渺，显见出手搅局之人已然远去。
　　冷剑白狐静立原地，俄顷怒哼一声，终究收剑离去。

作者有话说

　　忙到崩溃的渣作者丢下更新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