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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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韶一慢吞吞拨弄轮椅离开山洞的时候，随着天光一并映入眼帘的便是背着布袋的俊秀青年背手看风景的悠闲背影。察觉他出来，崎路人回身一望，即刻紧走几步上前接手：“你重伤在身，不可劳神费力，还是让我来吧。”
“那就多谢恩公。”
“哈，不是已经通过名姓？恩公二字，我听得不习惯，直呼崎路人便是。”
“是少衡失言了，恭敬不如从命。”
“简少衡，这个让你不惜拖伤也要见面一谈的人，原来便是照世明灯啊。”
“正是这位前辈先觉。”简韶一答言之际，隐约察觉崎路人语调中有些异样，不由得侧目投去一瞥，恰只见身后不远处的青年眉宇微凛，别有三分冷意。分明是再平常不过的问语，此时却莫名透出一股尖锐的意味，好似谈论的不是素有口碑的武林名人，而是什么敌寇宿仇一般。
这两人仅在他到访之初匆匆照了一面，当时尚且风平浪静，看不出有什么嫌隙。崎路人乃是诙谐洒脱的个性，而以照世明灯的为人，也实在很难想象他与人结仇的模样，疑惑的念头一转，简韶一不禁奇道：“崎路人，你对照世明灯似有芥蒂。”
崎路人一闪神，眉头旋即舒展开来，又恢复了惯常的淡然态度：“哪有其事，说是芥蒂也未免言重，我一介闲云野鹤，有幸与当世高人一晤，不过是一时感慨罢了。”话音落，紧接着又道，“现在的你不适合江湖走跳，下一步怎样安置，可有想好去处？”
既知他有意岔开话题，简韶一便也不再纠结此事，思及现如今局面仍属岌岌可危，亦不免一声叹息：“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也很想安静休养，奈何偏有人见不得我清闲度日，也只好豁出性命，落完这盘棋再言其它。”
言笑自如之际，崎路人心底却像是压上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坠得人心烦意乱。
照世明灯，本是与世无争的高人，在欧阳上智、素还真这一局中却俨然有着非同寻常的影响力，自身态度和立场更是暧昧不明，令人难以捉摸，更不乏自相矛盾之处。观其现身台面以来的作为，仿佛是匡扶正道的侠义之士，但若以截然相反的思路去解析，却也真个洗不脱幕后操盘的野心家的嫌疑；哪怕过去曾有数面之缘，依然如坠五里迷雾，看不真切。
照世明灯，真如名号表象一般，乃是无私照耀世人的引路明灯吗？
更何况，这个名号——
照世明灯，陆慈郎。
……灯。
灯蝶，修万年。
心事重重的阴翳只一现即逝，快得如同幻影，不过转眼间，崎路人又已是一贯游刃有余的姿态，尚有闲心调侃轮椅上的少年人：“若要化明为暗，眼前正是良机，说起来，你勉强也算是因祸得福。”
简韶一为之失笑：“因祸得福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吗？也罢，有你崎路人相助，确是晚生邀天之幸。”
辘辘车声飘远，崎路人推着轮椅的身影也逐渐远去，终是消失在深密林木间。
…………
…………
是夜，乌云黯黯，星月无光。
凄冷的细雨绵绵不绝，自傍晚时分直至入夜，竟没有片刻停歇，将平日里灯火通明的欧阳世家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中。风灯在雨幕下摇曳，雨声愈发繁密，催得檐下的人也愈发心浮气躁。
一线生背着手在窗根下走来走去，好似不如此不足以平复内心交煎如沸的纷乱心绪。隐约的不安混杂着淡淡的畏惧，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在恐惧着什么。一眼两眼三眼，当视线第四次扫过身旁卧榻上深度昏迷的人时，他猛然停住脚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探手上去，反复确认一息尚存，这才重重叹出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在旁边座椅中。
这是一间空置的堂屋，即便平日里无人使用，装潢仍是雅致齐全，在在彰显出世家的奢侈做派与丰厚底气。既然本来用途不是卧房，自也不会有床榻，这座软榻却是一线生专门命人自内室妥善搬运出来，暂时安置在此处的，为的就是尽量稳住素还真那险恶至极的伤口，不致进一步恶化。可此时的素还真双目紧阖，静静躺在榻上，胸口处的起伏微弱几不可察，已然是衰弱到了极点，仅是勉强吊着性命而已，本也不可能再恶化到哪里去了。
“素还真……你可要坚持住，今晚就是第三天的最后期限，我好不容易才让照世明灯点了头，你是不能撒手人寰，让我白白忙碌一回啊……呸呸，什么撒手人寰，像他这种黑心肝黑到底的，一定可以祸害遗万年啦！”
喃喃自语回荡在室中，吐露的是再真切不过的焦灼之意。多年前结交之初或者是有欧阳上智授意的成分在，然而到了如今，近两百年的交情，假的也成了真的。这份朋友情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一线生早已分不清楚了。
屋外，雨打芭蕉声骤然急促起来，顷刻间下成了瓢泼大雨。
一线生不时往窗外张望一眼，忧色更加深重，几乎在眉间皱出了一个极深的川字纹来。
他自是不会怀疑照世明灯的信誉。所心忧者，这么大的雨，是否会造成延误，耽搁素还真的伤情？而这几天他总觉得右眼直跳，没来由的心惊胆跳，生怕深心里最不愿去细想的那个密令就此成真。
“不会的……素还真打退了南霸天的攻势，对世家有功……只要照世明灯那边来得及时，义父……至尊他肯定不会真的要了素还真的命……杀害功臣，那不就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对人心何益呢，哈哈，哈哈哈……”
密集的雨声掩盖了些许焦躁的低语，一线生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突地惊跳起来。
银蛇似的闪电一瞬间劈开了天穹，将这个寒冷的雨夜耀得恍如白昼。雕花的红木门扉不知何时被风卷了开来，本该空旷无人的廊下赫然多了个人影，通身上下尽是素白，只有面庞仍隐在阴影中，也不知已经静静站了多久。
“是谁……来人——来人呐！”
“一线生，勿要惊慌，救人要紧。”
温雅蕴藉的话语，教人如沐春风。那人抬步踏入门中，手中提着的灯盏发出莹莹的光晕，一线生定睛一看，一颗悬在嗓子眼砰砰直跳的心脏这才猛然间坠回了原处。
“照世明灯果然是信人。”他定了定神，连忙一迭声地问，“但为何不见叶小钗，他现在何处？你也看到素还真现在是什么情形了，人命关天，经不起再生枝节了啊！”
却见皓首高人垂眸一笑，说不清内中是什么意味：“稍安勿躁，先让我一观吧。”
窗外电闪雷鸣，衬得屋内更是冷清哀戚。一线生目送照世明灯移步榻前，俯身查看了一番伤口情况，接着便见他直起身来，语带深思：“回天乏术，不留余地的狠绝手法。果真是非断剑不可了。”
他手上提灯柔和地明灭起伏了一记，似在回应他的叹息。一线生闻言更添焦躁，正欲开口，眼前却忽地打了个立闪，整个人如遭雷殛，几乎呆立当场！
若非顶檐四壁俱在，一线生几乎就要怀疑是天地莫测之威显现在了自己眼前。那一道光芒纯粹至极、也迅猛至极，近乎于鬼神，也像是天上的闪电直接劈进了这狭小的斗室里，快得肉眼都不能捕捉，仅在视野中留下了一道恍如灼伤一般的残迹。只听叮当一声细碎响动，属于谈无欲的稀世神兵——太古神器的上半截，以素还真腹部的伤口为界，就这样干脆利索地被切分开来，断裂处光滑均匀，连一丝一毫都未曾牵动其下连系的脏腑，困扰无数医家的棘手伤势顿时便有了好转的可能。
一线生惊得面无人色，一口凉气才吸到一半，险些把自己呛死。叶小钗显然已经来过了，不仅来了，还如约出了一剑，救了素还真，可他却连个影子都没看见，不光是人，连这一剑从何处起、向何处收，他竟也半点都没能瞧清楚。
“好了，素还真已无性命之虞，让他好生调养吧。”照世明灯缓步离开榻边，“清香白莲与脱俗仙子自来分庭抗礼，二者失其任一，将导致局面失衡。素还真既已得救，我不日会往南霸天一行。”
一线生脑子已然停摆，闻言本能地问道：“去做什么？”
“替谈无欲断去身外之剑，这样才能算是公平。”照世明灯一笑，温声言道，“一线生，这一次素还真虽然渡过死门，却远没有脱离险境，这点，想来你也清楚明瞭。也罢，三日之约已践，慈郎不克多留了，请。”
照世明灯离开不久，世家之外，忽起喧腾杀声，震碎繁密雨幕。
一线生从混沌迷茫的状态中蓦地惊醒过来，回头看了仍自昏迷未醒的素还真一眼，犹豫片刻，便施展轻功身法，一路溜着屋檐墙边，悄悄往声音来处潜去。
却见世家之外不到一里处，本该岑寂无人的雨夜旷野之中，已然冒出了无数伏兵，虽然冒着大雨，阵形仍是有条不紊，被团团包围合力逼杀者，正是方自从他这里离去的照世明灯。
一众杀手包围之中，照世明灯身形游走，手上提灯只是微微晃动，映出雨珠如瀑，虽然不算吃力，一时却也脱身不得。而阵型每至关键处，必然排有好手，不时引发机关陷阱，甚至还有一看就是沙人畏之手的猛恶毒瘴，必杀之心表露无遗。
为避剧毒，照世明灯渐感支绌，急切间却是难以脱身。乍见一道犀利刀光突破防线，直逼面门，照世明灯侧身闪过，脚下轻飘飘一退，背心要害处不免空门大开。众杀手觑得破绽，有人高声道：“众人合力，合攻后背——”
“——后背……后背……后背……”
极冷极快的刀锋一闪，众人眼前爆开一蓬鲜血，发声之人霎时间便矮了一截——脖颈往上，余下的只有再光滑清晰不过的一轮断面，首级冲天而起，自半空里划出一道弧线，砰的一声跌落在满是泥水的地面上，双目睁得很大，口唇翕动着，兀自在重复生前未说完的最后一句话语。
这场景既离奇又瘆人，包围圈核心猛地一静，有人已是在仓皇后退，不由自主便撕开了一处缺口。众杀手若有所感，凭着直觉纷纷抬头望去，正望见地平线上，闪电惊起的刺目白光勾勒出一道逆光的背影；在那人肩后，一刀一剑的轮廓清晰可见。肩头散落的白发在雨夜中猎猎纷飞，看不清面容，仅仅是现出了一个身形轮廓，已有鬼神莫测之威！
远处观战的一线生再也顾不得隐蔽，霍然而起，差点冲出藏身之处，那个三日间反复挂虑的名字径直冲到喉间：
“刀狂剑痴——叶小钗！”
——他果然与照世明灯同路！难道之前叶小钗都是藏身在灯中？
——不对，至尊若是决心要杀照世明灯，又岂有放过素还真的道理？
“糟了！”一线生蹿了起来，也不管暴不暴露，一扭身，头也不回地原路往回掠去。
那间用来暂时安置素还真的堂屋内，果然已经传出了兵戈交击声。
一线生心下焦急，轻功催运更快，一转眼冲回屋内，果然就见素还真人已清醒，手握着断落的半截太古神器，正在吃力地抬手抵挡一群杀手的进攻。
一线生冲了进去，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几个杀手，四目相对，二话不说地弯腰将人一肩搀起，跌跌撞撞往外走。
素还真脚下踉跄，手上勉力出招，配合友人且战且退。他虽醒转过来，却远远没有恢复到可以动武的程度，一路上不免险象环生。只是配合尚算默契之余，终是忍不住提声问道：“好友一线生……你……何苦如此呢？”
他身上半截剑虽已截断，伤势却仍极重，声气微弱，中气亦是极虚，显见已是强弩之末，如果就此丢开手，想来必死无疑。一线生面色沉重，语气却不容置疑：“义父……至尊……不对，欧阳上智要我杀你，世家已经不是我的容身之地了，素还真啊，咱们一起走，反了他欧阳上智！”
一路杀出重围，一线生有心祸水东引，着意引导之下，成功来到了先前伏身之处，再看不远处，刀光倏起乍没，一面倒的残酷收割才堪堪将至尾声。他见状大松一口气，搀着素还真往那边跑去，口中疾呼：“救命喔，照世明灯，叶小钗，救命——”
战圈如愿合流，接下来，一线生也如愿见识到了那副在武林掌故中传颂已久，堪与鬼神之姿匹配的刀剑。
雨势渐息，这持续了半日的凄风苦雨，终于止歇。
素还真强撑着直起身来。本就是重伤濒死之躯，又与人动了手，他现在的状况可说是十分不佳，可他目光灼灼，投注在不远处呈守护之姿立在照世明灯身侧的人身上，一时间心思激荡，尽是激赏的情绪，浑忘了一身伤疲拖累。
只见那人白发垂肩，冷峻而不怒自威的面孔、沉静却渊渟岳峙的气势，人只不言不语站在那里，却像是一副锋芒敛尽的绝世刀剑。一道狰狞的疤痕自眉宇斜劈至右颊，无疑破坏了本应清雅端正的脸庞；然则他这样的气度，早已经最大限度地淡化了自身容貌皮相予人的印象。
不凡的刀者。
卓绝的剑者。
这就是……中原剑圣，刀狂剑痴叶小钗。
“素还真，离开世家之后，你需要立刻静养，近期不可再动真气。”照世明灯对两人一颔首，对素还真温声言罢，便转向一线生，“而你，一线生，你需要回到世家去，现在还未到你离开的时机。”
“啊？可是我已经下定主意与世家决裂了。”一线生登时面有苦色，“欧阳上智那个毫无人性的货色，命令我亲手杀掉素还真，还要拿回断剑作为证明。现在素还真未死，断剑也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回去哪里还有命在？”
眼前彤色清光一闪，素还真衣袖一翻，掣出了那半截断剑，含笑递到一线生身前。
“素某同修谈无欲的这半把太古神器，就托付给好友你了。”素还真脸色苍白，却还面露微笑，“而素某也要择一清静所在闭门静养，一段时日之内是不会出现在武林道上了。今夜的追兵已尽在刀狂剑痴刃下伏诛，这岂非天助吾友？”
“这……”一线生踌躇片刻，终究被他说服，于是下定决心道，“好！那我暂且回去蛰伏一阵。不过要我再给那个欧阳上智卖命，那是不可能的！三位，暂且别过！”
一线生离去之后，素还真喘了口气，压下汹涌的倦意，目光深深掠过叶小钗，方肃容看向照世明灯：“前辈……素某那位小友至今下落不明。不知他可有音讯传来？”
“他此时状况，说来与你差相仿佛，也是凑巧。”照世明灯宽慰他道，“此行之前，简少衡也曾寻我一谈，他应是另有打算，你无需担忧过甚。”
素还真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遂行告辞：“此地不宜久留，素某要离开了。”
“你身上有伤，慢行，请了。”
白发的剑圣抬首，与素还真对上眼神，微微颔首，随即身形一闪，化作一道光芒，回到了照世明灯手头灯盏之中。后者目送素还真颠倒行去，身影消失在山林之中，便也不再停留，只一顿，亦举步辨向而去。
“走吧，叶小钗，往南霸天一行。”
“……你说得是，简少衡、素还真相继隐入台下，一线生也和世家离心，世家与南霸天之战一触即发，也许，这将是由盛转衰的第一步。”
“……欧阳上智吗？他确然予你有恩。可人若自取灭亡，那是谁也归咎不得的。”
脚下步伐似缓实疾，运起缩地成寸之术，提灯的高人倏忽间已是身影杳然，只余与灯中人交谈的片言只字散落在风中，转瞬消弭无踪。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二十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