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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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之上，萧竹盈意外找上简韶一。预想中最不愿面对的情境一夕成真，年青书生一时措手不及，不由得心神大震。
萧竹盈仍在殷殷地望着他，等待着一个答案。所幸儒门学子的修养在紧急关头显出了效力，错愕不过一瞬，简韶一定了定神，便迅速收拾了情绪，温和地道：“夫人请讲，只要是可以回答的问题，少衡一定略尽绵力。”
患得患失之心这一瞬达到了顶峰，萧竹盈深切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人，仿佛要在这张年轻的面孔上看出记忆中那人的影子。即便是过去最艰难的时候，这种难言的忐忑不安也从未有过，掌握武林中一方隐秘势力的月中天之主唇齿微启，却觉得无从开口，踌躇了片刻，方才声音低柔地道：“我想向你求证的问题……是关于你的身世。”
饱含期盼的一问，却是最无法应对的难题。简韶一心下一沉，面上却下意识显出了一分恰到好处的讶异：“夫人何故有此一问？”
萧竹盈竟久违地有些紧张，尽力平缓着声音道：“我知道我问得冒昧了，可这个问题对我实在太过重要，你……可以告诉我吗？”
“无妨。”简韶一不忍看她的双眼，下意识地展开折扇，仿佛要藉此掩饰自己的情绪，“事无不可对人言，少衡出身儒门，本也不是什么刻意隐瞒的秘密。”
萧竹盈身形摇晃了一记，一旁金羽兰见状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她扬袖挥退，只一瞬不瞬地盯着简韶一，嗓音发紧：“你，一直都是由儒门养育长大吗？小时候的事情，你可曾留有印象？”
“嗯……”简韶一微微低下头，有意避让了她的凝视，巧妙模糊了问题的重点，答非所问道，“十二岁之前的事情，吾已经不复记忆。十二岁之后，吾便蒙恩师收录门墙，儒门于吾，确有养育之恩。”
“那……那……”足下一个不稳，萧竹盈踉跄着倒退两步，顾不得其他，急急追问，“你的名字，是本名吗？……简……少衡，这应该不是你幼年所用的本名吧？”
“的确——不是。”简简单单的几个问题，于儒生而言却胜似千言万语为难，简韶一尽量不去直视萧竹盈霎时迸出希望之光的眼神，几度斟酌词句，略为艰难地吐露出不是谎言却胜似谎言的实情，“吾，本名，上韶下一。韶乐之韶，道生一……之一。”
些微的光彩随着这句话出口湮灭了，转眼翻作足以没顶的巨大失望。萧竹盈身姿摇摇欲坠，却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苦涩地问：“那你……你对你的母亲，可还有任何记忆？”
“……并无。”外有欧阳上智窥伺破绽，内有诸般思绪纷乱难解，不能相认，不愿相认，简韶一压抑心绪浮动，面上不露丝毫破绽，“夫人对吾之身世如此探究，可是在寻访什么人吗？”
“啊……对不住，我的问题太唐突了。我……我是在寻找我那从小失散的孩儿。唉，吾儿……吾儿……”萧竹盈神思稍稍有些恍惚，旋即强自清醒过来，微微福身一礼，“……寒雪飘失礼了，多谢公子肯耐心回答我的问题。”
简韶一心下恻然，侧身让开了这一礼：“夫人不必如此，未能帮到你们，是少衡该抱歉才对。”
“不管怎样，寒雪飘仍然感谢公子为我了却一桩心头疑惑。”萧竹盈深深吸了口气，再度恢复了雍容冷淡的姿态，一翻袖，头也不回地吩咐道：“金羽兰，我们走。”
她也不看蓝衣少女一眼，径自转身挑帘而去。金羽兰赶忙追上去扶住了她，临去前回眸一瞥，透露出无限复杂意味。
书生无言，方自平静不久的心湖平白又起波澜。
“万般前尘浪不止，涛涛过眼无还期。试问东风花落否，缤纷尽随波流去……”简韶一没有去看萧竹盈母女离开的方向，微阖双目，只是自失地一笑，低低道：“苍寰道始、澹尘心——几曾体会过亲情的羁绊呢？”
从四魌界楔子之后独秀两林第一枝的简韶一，再到登道岸返朴归真的修行者，际遇造就了诸多改变，不变的是一颗不受外物所扰的清净道心。而今，却正有一份不求回报的浓烈情感摆在他的面前，令他处处掣肘，进退失据。
不问因由的扶持、不求公平的付出、无需回应的关切，这对世路独行已惯的简韶一而言，不可不谓是一种新鲜的感觉。
麻烦？也许。
那么，该彻底消除这桩麻烦吗？
这场意外相见的细节一幕幕在脑海中往复回旋，久久不散，简韶一端着酒杯，少有地神色怔忡，一时居然无法清晰断言自己的心意。年青儒生心中，首现强烈的动摇之情！
良久，他屈指敲了敲木桌，扬声唤道：“店家，再上一壶雪脯酒。”顿了片刻，又补了一句，“这回，不要那种最清淡的！”
…………
…………
简韶一很快发现，这仅仅是个开始。以萧竹盈意外找上门为开端，一连串麻烦接踵而至。
自从酒楼上那次插曲之后，一连十几日，各路前来找茬、生事、挑战、招揽的闲杂人等出乎意料的多。
武林之大，争名逐利者众，豁达理智者稀，天下第一的虚名，在多数人眼里就是块明晃晃的靶子。相较于惹不起的欧阳世家、史艳文，杀人无形的沙人畏，找不着的尘不染、一线生之流，这位此前没没无名的天下第一术人气显然高出甚多，哪怕自身并非专研术法奇门，抱着侥幸心理上门挑衅的武林人士亦多如过江之鲫。简韶一素不轻易开杀，对此往往点到为止，将来人打发了便罢，多日以来，能有幸见他动真章的都没有一个。谁知这样的风评传了出去，倒是壮了宵小之辈的胆气，一见面就喊打喊杀的江湖客越发多了。
简韶一心如明镜，以他的术法造诣，有本事缀得上他的高手，放眼当今武林只怕也寥寥无几，近来这种情况，很明显是有人暗中泄露他的动向。能将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且还乐于给他制造麻烦，这只暗中推波助澜的黑手非欧阳世家莫属，只不过这种程度的事端虽然麻烦，于他而言却仍不到为难的地步，倒不知欧阳上智下一步作何盘算。
“如果说促成寒雪飘前来，是要乱我方寸，那么制造这许多麻烦，就是要绊我手脚。”解决了一波偷袭盖布袋的三流敌人，简韶一以扇柄敲敲掌心，原地沉思片刻，“欧阳上智要针对我并不稀奇，只是他的路数如此保守，倒有些出乎意料。如非他并不是真心想要对付我，那就是他着眼的主要目标不在我这边。难道说……哎呀，不妙！”
蓦然醒悟不对，背琴儒生一顿足，略微辨识地理，身影顷刻化光远去。
翠环山、玉波池，昔日武林清圣之地、高人清修所在，如今百柳枯败，一片秋风萧瑟。
山下依旧可见三三两两的江湖闲人群聚议论，谈说的不外乎近日武林大事。果如简韶一所料，对付他的手段不痛不痒，那是因为世家之主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别处，剑指世家的素还真才是欧阳上智的眼中钉肉中刺。
围观群众的智慧不能指望，幸灾乐祸的言论在所多有，质疑素还真挑动争端所谋者大的声音也尘嚣日上。对于知晓内情者而言，弥漫在翠环山下的愚蠢气息简直能令人窒息，简韶一听了几句再也听不下去，索性径直转身上山，落个耳根清净。
中原群侠的议论纵然盲目，总算也透露出几个重要讯息。一者，天下第一刀的结果几度反复，前前后后冒出几个少爷刀与帝王刀，少爷刀怒斩身亡，却又出现一名貌如酒色之徒的刀客金少爷打败了帝王刀，自称新少爷刀，使得谈无欲再取一席天下第一。二者，剑藏玄与宇文天两次决战，一度平手收场，然则伤疲累积之故，于二次决斗中惜败宇文天。如此一来，谈无欲三胜其二赢下风云录、文武贯之约，素还真愿赌服输服下了毒丹，手中金叶当场凋零殆尽，一身功体所余不足三成，眼下缠绵病榻，正是命如风中烛！
简韶一一路直入玉波池，守门的小玄元双眼通红，见了他先是一惊，继而认出来人，紧张神情这才稍微放松下来：“啊，是少侠你。师父吩咐过，若是见你来访，便直接引你入内室，少侠跟我来吧！”
简韶一一颔首，更不赘言，径直问道：“你师父现在情形如何？”
小玄元在前引路，闻言回头眼巴巴地看向年青儒生，童音之中忍不住带出了哭腔：“师父中毒深重，情况很不好。秦假仙到山下请来了很多名医，却都说束手无策……我实在很担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简韶一心下一沉，伸手拍抚小童肩膀，出言宽慰：“不怕，他可是素还真，天公也收不去他的命啊！先带我入内，我且看看他的毒患吧。”
“嗯！”小玄元擦拭眼眶，强笑道，“你说得没错，师父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我们赶紧加快脚步，我这就带你去内室。”
一路穿屋过户，来到一间僻静内室。室内有一方屏风，屏风后有一方云榻，云榻之上，正有一人静静躺卧，声息趋近于无，胸膛起伏亦很微弱，简韶一若非已经知闻，此刻决计想不到这就是日前谈笑间指点江山的素还真。
“素还真！”纵是早已知闻，简韶一仍是吃惊不小，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屏风，快步来到榻前，“怎会这般严重？”
榻上的素还真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也变成青白之色，闻声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见是简韶一，勉力笑了笑，声音微弱地道：“简少侠……你来了……咳……小玄元……你先回去吧。”
小玄元再是放心不下，也只得应了声是，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简韶一见他还想强自支撑起身，急忙按住他的肩膀，歉然道：“你是病患，安心躺着就好。抱歉，是我大意，早该想到那条老狐狸制造麻烦，乃是意在拖延我的行动。我来的路上听说了一些，天下第一剑之战若我在场，当能看出宇文天指使替身上场的诡计，剑藏玄也不至于不支落败。”
“执棋的人……是劣者……你又何必自责呢？”素还真强忍五脏六腑间翻江倒海般的痛楚，微微摇头，“欧阳上智……既然也针对你行事……你也该小心为上。”
“唉，你还是别勉强自己了。静心抱元，守住心脉，让我一试能否缓解你的痛苦吧。”简韶一阻止了他继续说话，无奈叹一声气，随即凝神施法，手纳清圣道功，右手剑指一引，指尖晕起一团莹莹光芒，口诵咒诀：“天清地灵，一点混沌，去！”
伴随一声清喝，简韶一右手双指迅疾如风，瞬息连点素还真胸前三处要穴。素还真一身雄厚功体本已聚集在心脉之处，苦苦压抑奇毒攻心，清圣道气入体，立成一大助力，却见素还真一偏头，一滩黑血无法抑止地呕在地上，溅在青石砖缝间，竟尔腾起丝丝白烟！
“多谢相助。”一口毒血吐出，素还真却是立竿见影地精神了不少，“依你所见……外面局势如何？”
简韶一心有不忍，顿了顿，看着素还真满是病容却清明依旧的面容，却还是实话实说道：“局势不妙。这几日针对你的舆论急转直下，武林中群情激愤，人人皆以为你是野心家、阴谋者，背后必有人推波助澜。素还真，武林中质疑你、反对你的浪潮即将达到一个顶点，此时抱病，真没有比这更坏的时机了。”
“哈……”素还真轻声一笑，连连低咳了数声，神色苍凉，竟有几分悲愤之意，“天下人都要问我之罪，敢问素某又身犯何罪呢？这些人……又以何种面目定我之罪呢？……简少侠，你饱读诗书，可否为素某解惑？”
简韶一叹息道：“放眼中原，乃至整个天下，毕竟是贤人少、愚夫多。我明白你的抱负与理想，但那也是因为你我曾经深谈一场，你能向全天下所有人都一一剖白过来吗？素还真，选择了这条艰难的道路，你就已经不能回头了。你之幸运在于，还有心存正气之士与你并肩，这条路，你永远不会独行。”
素还真闭目默然不语，少顷睁开双眼，精神稍稍一振，眼中也浅浅露出了笑意：“唉，是劣者想差了……竟还要劳动小友开解……实乃惭愧。”
“不必感叹，古人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即便晚生年轻识浅，总还有旁观者清之利。”简韶一也自一笑，折扇一展，省起病患不宜见风，又随手合拢握在手中，“素还真，你可曾听说过照世明灯？”
这个名字一出口，素还真登时微微一震。
简韶一了然道：“看来是听过无误了。”
“剑藏玄曾经向他求教解毒之法，他带来一句话：解铃还需系铃人。”
“是，我之前也上门讨教过。在你对上欧阳世家这一局中，照世明灯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出手帮助哪一方，决定了胜利倾向于你们哪一方。”
素还真叹道：“数日以前，照世明灯曾经登门一谈，劣者也有所察觉，他对我……似乎很不认同。”
简韶一摇头：“照世明灯是个仁慈善良的人，却也是矛盾之人。他看不惯你的作为，便会出手助欧阳上智，你若不能让他认可你的为人，扳回他的立场，想取下这一局只怕要困难一倍。”
“劣者会早作打算。眼前还有一事，需要少侠你帮忙。”
“你我早就在一条战船上了，客套也是多余，直说吧。”
毒患缠身的素还真未曾深究简韶一话外余音，略为气促地道：“去找谈无欲。欧阳上智造势将成，下一步将是剪除劣者之羽翼，谈无欲乃是劣者的搭档，在这一局乃是重中之重，他若在天下人面前指证劣者，公信力绝非旁人可比……观察他的心意，务必不让他被欧阳世家拉拢利用！”
简韶一何等敏锐，立时知悉此中严重性，点头道：“我了解了，这就动身。你好生休养，身体要紧。”
“素某明白……此事便拜托少侠了。”
终究是精力不支，素还真撑着病体嘱完一番话，再度合眼睡去。
简韶一轻轻为他拉上被单，步履无声地离开内室。
“少侠，师父他怎样了？”
来到玉波池旁，在此徘徊许久的小玄元立刻扑上来询问。简韶一温言安抚道：“你师父不会有事，我为他稍稍压制了一下，现在人已经睡下了。”
小玄元大大松了口气，一张稚气小脸上露出了安心的表情。他还未及回答，却听一声鼻音浓重的吆喝在耳边响起，直震得群鸟惊飞：“素还真！素还真啊！救人喔，大事不好了啊——！”
吼声落，人亦至，形貌滑稽，当中一点红鼻头，正是新晋天下第一辩的秦假仙。
小玄元急忙转头作噤声状：“秦假仙，师父病势沉重，刚刚才睡着，不要吵啦！”
秦假仙一路奔到两人面前，见简韶一亦在此，登时露出喜色，善解人意地压低了声音：“简少衡、简公子，你也在这里，真是天助我也！谈无欲那个骗仙不小心看到了一本什么黑邪书，只剩下三天的性命，你是天下第一术，一定有办法救他。快去无欲天救人，迟了他是要死翘翘啊！”
黑邪书？
拜欧阳世家所赐，听到这样与萧竹盈的过去深有关联的物事，简韶一第一反应这是又一波欧阳上智的算计，随后省过神来，不由暗叹自己反应过度。思量之际，背琴儒生已经爽快地应承下来：“晚生正要走一趟无欲天，顺路一观黑邪书的凶威也无妨。”
“那就交给你了，我这就下山继续给素还真找医生去也！”
秦假仙来去如风，停留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便又风风火火地下山去了。不知不觉接下了两桩任务的简韶一望着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好一阵摇头：“人言秦假仙的嘴炮天下无双，我却说秦假仙的脚力才是深不可测。小玄元，你在此好好顾守，莫让人有机可趁，我也要离开了。”
小玄元一脸坚毅，重重点头：“我懂。听说黑邪书很恐怖，你也要小心！”
…………
…………
离开翠环山，简韶一取道无欲天，展开身法一路疾行，过不多久，却忽听一声清脆问语自身后不远处传来——
“行色匆匆，是要去往哪里呢？”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