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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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之上，甩脱了盯梢眼线的背琴儒生独自前行，忽遇不速之客拦路。
耳畔陡来破空风啸，简韶一及时侧头避过，同时眼疾手快伸手一抄，便将来袭暗器捉在手中，低头看去，却是一支金羽小箭。
裙袂带风之声在身后响起，金羽兰从不远处一株树后转了出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轻声道：“简少衡，就是你，对吗？”
戒慎的姿态一敛，简韶一站定了脚步，微微一叹：“原来是姑娘。姑娘你无故去而复返，又突然出此一问，少衡实难解悟。”
“你瞒得过母亲，因为她关心则乱，可是你瞒不了我。”蓝衣少女纤细的手指捏紧了金羽扇柄，“你就是我血缘相系的兄长，母亲苦苦寻找的儿子，对不对？”
“我不明白姑娘意中所指，昨日对令堂的问题，我的答案句句是实。”
“纵然是实，也不是全部的实话。”金羽兰眸光盈盈如水，言辞却毫不留情，直指他最大的破绽，“作为一名素昧平生之人，昨天的你——太好说话了！”
简韶一哦了一声，不动声色：“此话怎讲？”
“如果你找上素还真，劈头就问清香白莲师承何处、父母何人，你看他会理睬你吗？”金羽兰一字一句地道，“你本来没有必要回答母亲，可你每一句都回答了，却每一句都没有正面回答。如果你想要有所保留，根本不必回答那三个问题，这样误导，又是何故？除非——你知道母亲怀疑着什么，而你，不想让她继续怀疑到你身上！”
“唉，误会真是大了。素还真乃是一百八十年前就名震武林的能人，少衡一介后学末进，怎能与之相比？”简韶一折扇轻摇，温言说道，“而且令堂的怀疑能及早澄清，免去白白浪费精力，这也是好事啊。”
金羽兰却只置若罔闻，自顾自地道：“当然，你是儒门高徒，有仁人君子之风，不忍看一位母亲焦急，这也是一种可能。但直觉告诉我，你必定有所隐瞒，是什么呢？——兄长？”最后一声兄长，咬字甚重，金羽兰已然确信不疑！
简韶一默然半晌，方才缓缓道：“姑娘，你就没有想到一种情况，那便是吾机敏过人、洞察入微，提前看出了令堂的来意，为免牵扯进旁人的麻烦，所以才有问必答吗？”
“呵……我能信你吗？我敢信你吗？你可知道，昨日见过你后，母亲与我又去找到了那个金少爷。”金羽兰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尽是嘲讽之意，“我们见到他时，他正躺在两名美姬怀里，浪荡轻佻，整个人看起来毫无风骨可言，甚至出言无状，调戏母亲与我。你又是否知道，金少爷答对了那三个问题的时候，母亲是有多么伤心失望？——而你现在要告诉我，他才是我亲生的大哥吗？”
一连串的质问，问得简韶一几乎难以应对。书生为之动容，半晌，终于一声长叹。
“唉……”简韶一唇角失了惯常的笑意，收起了一贯温文和雅的态度，脸色沉重而凝肃，“我只能告知你，在适当的时机，她自然可以找回自己的亲生孩儿。这个时机，可以是在未来任何时候，但唯独，不是现在！”
风吹草叶，一片寂然，相逢不相识的兄妹两人相对而立，一时俱是无声。
难堪的静默持续了不知多久，金羽兰凝视他许久，总算改变了心意，不自觉地放柔了表情：“好，既然你这样说了，那我就信你一次。不过，也只有这一次！母亲会需要我随侍一旁，我先走了。”
见她放弃了盘根究底，简韶一无形中竟舒了一口气，这可是面对欧阳上智之时都不曾有过的情形。心神稍微舒缓下来，简韶一闻言执扇一礼：“多谢姑娘的信任。”
蓝衣少女嫣然一笑，跃身远去，只留下一句答非所问的话语：“记住，我叫金羽兰！”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简韶一收回目光，不觉一笑，半途却转为一声低低叹息：“冰雪聪明，真不愧是吾之——小妹。也罢，素还真，这一局，你可务必要是成竹在胸啊！”
一声小妹，几多晦涩，几多莫明。夙怀琴为他周身激荡真气所振，在身后发出几声轻柔自鸣，简韶一再启行程，向无欲天化光而去。
…………
…………
谈无欲何许人也？心高气傲、智谋过人的月才子，高傲得不屑于掩饰自身的雄图与野心，举凡涉及素还真，更是一定要争个高低。
简韶一又是何许人也？新近成名的后生小辈，神秘莫测或有过之，若说江湖地位多高却未必，在十大名人榜之前，谁知道简少衡何方高就？就连谈无欲，此前亦不过是一面之缘，连结交都谈不上，朋友二字更是无从说起。
将现有条件总结一番，结论就是让简韶一去劝说谈无欲，这件事简直和无衣师尹醉酒当众跳舞、任云踪性情突变成了隔壁酆魁刑天师那款豪放派差不多实际。
……虽然他也的确见过一次无衣师尹醉酒就是了。
难题横在面前，无奈已经答应了人家，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只不过说日月才子之间的公案拜托到他这里，真不知素还真是病中神昏，还是真有如此信任他的能为。
“为难啊！素还真，你可真是给我出了好大一道难题，看来这次不动用非常手段是不成了。”
临近无欲天地界，简韶一放慢了脚步，仰首远眺群山之巅；摸着下巴原地思考片刻，便即脚下一转，改道向附近集镇行去。
行不过数里，果然便见到了一座集市，规模不大，热闹程度却相去不远。背琴儒生会心一笑，顺势汇入人群。
所需物事不多时便已买齐，简韶一向书市老板借了桌案笔砚，调匀金粉、铺开红纸，挽袖悬腕，俯身挥毫运笔如云烟，一气成书，书罢搁笔端详一番，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唔，现在只盼这剂猛药真能奏效了。”
年青儒生拂袖带起一记袖风，瞬息挥去了纸上墨迹洇痕，谢过书市老板，随即动手卷起纸幅，转眼消失在人潮之中。
…………
…………
云海之顶，天风过眼，吹散了缭乱云气，却拂不去谈无欲心头乱绪。
带来了欧阳上智传话的白发老人已然离去，谈无欲独自一人端坐丹墀之上，任由凛冽风啸刮过耳廓。
月才子从来都是果决明快之人，然而此刻他却少有地犹豫了。
如果他与素柔云、唐飞虹三人共同出面指证素还真为罪恶渊薮，确实足以置清香白莲于万劫不复之地。素还真毒患在身，有如泥菩萨过江，在如今满城风雨的境况之下，本来就已经骑虎难下；顺水推舟默认此事，不仅可以洗脱同谋之嫌保全自身，更能得偿夙愿一败素还真。虽然如此得来的胜利多少令人心有不甘，但不得不说，欧阳上智这番提议，他动心了！
这是一份难以拒绝的诱人提议。
可怕的世家，可怕的上智！
就在谈无欲沉思之际，忽有人发一声笑，声音由远及近，从外间传至：“孤标卓绝的谈无欲，也有沉吟难断之事吗？”
谈无欲遽然抬头喝道：“来者何人？”
“哈哈哈……试问弦上多少事？半入松涛半入云。试问古今多少事？嬉笑怒骂总是痴。”笑声朗朗，诗韵清隽，一人随声步入无欲天，瑶琴斜负于背，折扇轻叩在手，形貌并不算陌生，举止间却不若前番会面时谦逊持礼的晚辈姿态，反倒透出一股放浪形骸的疏狂之意。来人举步行至丹墀之下，持扇便是长长一揖：“旬月前承蒙前辈相引一谈，今见脱俗仙子风采如故，少衡不胜欣慰。此行特来祝贺前辈，冒昧登门，失礼之处还请宽宥啊。”
谈无欲端坐依旧，居高临下俯视着不速之客，不动声色道：“哦，为何而贺？喜从何来？”
简韶一挺直了身躯，拱手含笑道：“自然是贺前辈即将成为世家义子之喜，恭喜脱俗仙子即将平步青云了。”
“嗯——？！”谈无欲神色冷淡下来，“危言耸听，无稽之谈！”
简韶一扬眉：“成为世家义子，进可以成为智慧之君手下得力大将，退可以借欧阳上智这阵东风、占得清香白莲的上风，焉能是无稽之谈？”
谈无欲猛然拂袖，自座下明黄蒲团上缓缓站起身来，“你若是为素还真作说客而来，那便可以回去了。”
简韶一折扇一展，微笑道：“晚生恭贺的心意可是认真的呐。前辈你看，我还携来了贺联一副，正可为无欲天主人增辉生色。”嘴角笑意不减，简韶一抬手化出两卷纸轴托于扇面之上，扬扇一挥，那两幅卷轴便飘荡荡飞上半空，一左一右升到无欲天门户两侧，随着年青书生折扇下压，半空中蓦地落下了两幅长联，凭空悬浮于谈无欲眼前。
谈无欲态度更冷，不去理睬这仿佛得了失心疯的书生，凝神望空扫去，却见那贺联红纸洒金，金粉为墨，挥洒出两行遒劲洒逸的大字，好不富丽堂皇，富丽堂皇得好不可笑——
真神真圣非真性，通儒通道不通达；
敲剥傲骨点作数，赁与世家沽名利。
阅罢这副所谓贺联，谈无欲脸色已是一片铁青。
“简少衡，你当吾谈无欲是可欺之辈吗？”
心知刺激已经足够，过则适得其反，简韶一退后一步，稍稍欠身，淡去了些许狂生做派：“不敢，少衡敬佩前辈为人，决不会妄行攻讦之事。”
“哼！”谈无欲怒眉一拧，转身负袖，背对来人，“念你是无知小辈，吾不与你计较。离开！”
“怎么，脱俗仙子竟不敢磊落坦荡，对人直陈自己的决意吗？”简韶一不退反进，再度踏前一步，“何不在我这后生小辈面前坦承，说你已经决定接受欧阳上智的合作之议，对风雨飘摇的素还真落井下石呢？如此胜之不武，你当真甘心吗？”
谈无欲转回身来，目光凛然生威，森然道：“谈无欲背后这柄太古神器不出鞘，你真当我不敢杀你这天下第一术吗？”
“前辈不妨一试，晚生冒犯在先，绝不反抗。”简韶一朗声一笑，昂然不惧，一语毕，声调陡然转深，“少衡只有一个问题，脱俗仙子……初心仍在否？”
“小子浅薄无知，就敢狂言揣测，你又知晓什么！”谈无欲不怒反笑，“谈某入世初衷，凡夫俗子无人解得，也不求天下人解得。你若果真解得出来，谈无欲便是遂你之意又何妨！”
“有何难猜呢？”简韶一直视着谈无欲双眼，字字清晰，“脱俗仙子入世，乃是为了普救苍生，不是吗？”
话音落，忽地落针可闻，天地似也一片静寂，只余天风呼啸之声回荡不去。
谈无欲静静站立，一时竟失了言语。看进台下之人的双眼，那分明是一双少年人的眼睛，却有着久历世情的清明洞彻，令人毫不怀疑这真是他自己的明悟，而非是透过素还真之口取巧得来。
久久不语之后，谈无欲忽尔轻声一笑：“哈……想不到，当真是想不到，知我者竟是一名年方弱冠的小辈。”冷峻面容稍许缓和下来，谈无欲真气一注，脚踏明黄蒲团腾空而起，“也罢，随我入内吧！无欲天虽是清修之地，总还有清茶一盏待客。”
情知非常手段得售，易于剑走偏锋的月才子终是有了回心转意的机会，简韶一胸腔中一颗自从踏入无欲天以来就紧紧绷住的心至此才放松下来，挥扇收去半空里那副贺联，重又恢复了温文有礼的姿态，微笑着阖扇一揖：“恭敬不如从命。”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