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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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林小径在脚下蜿蜒向前，逐渐过渡为崎岖山路。
阴窟堡主一路沉默前行，紧随其后的简韶一同样一语不发，只手上惯持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动，显然他的心绪也不似外表那般平静。
这段距离却没有预想中的遥远，出了树林，便登上了一座坡度平缓的小山，行不多时，山路一转，一座于翠柏古藤掩映间颇有野趣的半山亭便远远在望。
只见阴窟堡主来到亭前石阶之旁，自动转身在亭下垂首侍立，默不作声，好似一座石像。
简韶一缓步行至亭前站定，一时却也不急着开声，抬眼望向亭中景象，好一阵神情莫测。
亭子是供行人歇脚用的瓦檐八角亭，亭中有一方石桌、四只石凳，此外四面来风，一览无遗；本是随处可见的山中景色，却因在此相候之人的身份而变得极不寻常。
石桌上早备下茶具，有一人随意坐在桌旁，散发垂肩，长眉入鬓，生得好一副慈眉善目，唯独顾盼间偶然掠过一分深沉自雄的神采，使得这位当世枭雄的城府显露了些许端倪。见有人来，他信手取过茶壶，慢慢斟满了两个茶杯，随之放下茶壶，极有风度地抬手相邀，犹似好客的主人家在招待一名期盼已久的访客：“我们终于见面了，简少衡。”这位智慧之君目射奇光，凝视着面前的年青书生，不紧不慢地道，“又或者，我该称呼你原本的名字——金少一？”
对于简韶一而言，这已经不是与欧阳世家之主的第一次会面，但对欧阳上智而言，这却无疑还是他首次面对面地见到这名少年人。
——叶小钗的亲子，萧竹盈的牵念，他从多年以前就想要收入囊中的……璞玉。
欧阳上智看重的人，还未有一个能脱出指掌，当年的叶小钗不能，如今的简少衡自然也不能。放任此子托庇儒门多年已是异数，但也无非是从培养利用改为招揽胁迫，在他看来并无差别。
熟悉而陌生的名字从大敌口中道出，简韶一目光一凝，暗自警惕，须臾调整心绪，从会面之始就悄然捏紧扇柄的手指便不动声色地松了开来，随后哗地一声打开扇子，移步拾阶而上，在欧阳上智对面稳稳落座：“暖风斜阳，照人欲醺，本该是寻幽访胜好光阴，何苦来机关算尽苦钻营？从我幼年时你下令逼杀我算起，再到四年前西北十酋一会，直至今时今地——欧阳上智，你说是终于见面，我却觉得已经很多了。”
“四年前我发出的邀请，如今仍然算数。”欧阳上智一手将茶杯推过半张石桌，饶有兴致地道，“简、少、衡……呵，不错的化名。我想知道，你舍弃旧名，改名换姓，只是为了逃避世家的耳目吗？”
此时此刻此问，不啻于直言试探他对自己身世是否已全盘了解。简韶一顿时冷笑一声，看也不看被推至面前的茶盏，淡淡道：“既然你已有判断，那也该清楚明瞭，凭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我是不可能答应你所谓的邀请。”
这句话无异承认他已然解开身世真相，欧阳上智也笑了一声，一双湛然目光深深看向折扇半挡之后的眉目：“所以你也该知晓，你真没多少讨价还价的筹码。”
他见过叶小钗年轻时的模样，眼前的少年人一双眉眼俊秀出色，却与叶小钗颇为不同，相似的只有那宛如一脉相承的灵性与潜力。相较之下，世家一手培养的那名冒牌货、现今江湖上扬名的金少爷可能还要形似一些，但可惜空有外貌，毫不具备那份浑金美玉一般的天赋，不堪他出手雕琢，也只合训练成杀手，当一名欧阳世家的马前卒。
耳闻胁迫之语，简韶一眉头一蹙，旋又散开，眼中霎时间锐光一闪：“没有多少，所幸总还有些。这些年来受儒门栽培，也算积累了一点人脉，用来掀桌倒也够了。”
“哈哈哈哈……简少衡，老夫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欧阳上智长声而笑，“若是当年让我得到你，有十年的时间，定能将你培养成我手中最利之刀。不过现在看来，儒门那群迂腐书生却也把你教得不差。”
简韶一对此的回应是一声呵呵：“自保而已，世家之主过奖了。”
简韶一亲身一会欧阳上智，双方俱是开诚布公，却远远不是势均力敌的公平对垒。世家已经化明为暗蛰伏了一百八十年，势力之大之深绝非一人之力能挡，何况欧阳上智手中可用来要挟他的筹码实在是太多了。
然而就如他自己所说，简韶一也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有一枚作为最后保障的筹码。
简韶一赌的就是欧阳上智不会在一统中原的前夕为了对人才的执着而冒招惹三教的风险，而他赌对了。至于疏楼龙宿究竟会不会为了区区一名门人大动干戈，那无关紧要，只需有这种可能性，便足以令欧阳上智有所顾忌。
——你不采取极端直接以力相胁，我就不牵拖儒门下水掀棋盘。
仍然称不上公平，却已经是简韶一现今可以争取的最好局面。
欧阳上智嘴角笑意更深——叶小钗已作为交换归予照世明灯，而萧竹盈却仍是世家义子。聪敏如你，又要怎样选择呢？须知那冒牌的金少爷乃豺狼心性，可活脱脱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沉得住气，确实是制胜良方。但你可知，你的母亲还在遍寻武林确认你的下落？你……不怕她错认了你的身份，会因此悲伤心碎吗？”
简韶一为之一凛，刹那间几乎难抑一腔怒意：“……欧阳上智，你真是可恶至极！”
欧阳上智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水，闲适地道：“好说了。你要是当初就归于老夫教导，我便会告诉你，知己知彼只是求胜的第一步。你若连老夫的行事作风都不了解，谈何胜负呢？”
此言一出，简韶一险些失手捏断了扇骨。
——硬起心肠置之不理，固然可以独善其身，但有世家暗中推动，如若坐视萧竹盈错认骨肉，势将酿成苦果；可若是认下亲情，这般天大的把柄落在世家掌控中，加上欧阳上智对叶小钗的影响力，此后终究难以施展手脚，与臣服世家无异。
欧阳上智的谋算还是如此老辣，算定了他的性格势必不会选择逃避，每一句话都攻其必救。
感谢冷非颜“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教导，感谢从前连同这周目多年锤炼出来的心理承受力，他总归是恢复了冷静，然则脸色却免不了沉到了底：“哈，欧阳世家之主果然手段过人。既然话已说到这种地步，迂回机锋也只是平白浪费时间，你想彻底收我之心，不是吗？不如你我一赌，若你赢，我就心服口服，从此加入世家听命于你，若我胜——便是世家败亡之途！”
欧阳上智呵了一声，笑道：“说说看，你想赌什么？”
简韶一的语调冷凝如冰，从中透出彻骨寒意：“就赌你与素还真这一局的胜负，倘若你能使素还真甘心屈膝，我便认败服输，如何？”
“哈哈哈……一局之利，能使素还真臣服、简少衡归心，当真十分划算。”欧阳上智仰天长笑，“也罢，这个约定，老夫允你了！”
简韶一冷沉沉加了一句：“在此期间，世家不得再阴谋算计萧竹盈，也不得将我的身份透露予任何一方。”
“哦，这算是附加条件吗？”欧阳上智的神态从容不迫，带着稳操胜券一方特有的优容态度，“不过没关系，老夫宽容有加，可以一并允你。”
“那便告辞了。”
“老夫很期待再见之日啊。”
背琴书生拂袖而去，阶下一直闷声不响恍如石雕的阴窟堡主终于上前一步，谨慎地道：“大哥，不需要对这小子采取任何动作吗？”
“怎么不用？”欧阳上智轻轻摇晃着手上一只白瓷茶盏，端详着褐色茶水在杯壁上残留的痕迹，“传令下去，务必促成寒雪飘与简少衡相见。”
阴窟堡主发出了疑问的声音：“大哥，这是何意？”
许是心情正好，欧阳上智竟然颇为和悦地给出了一番解释：“简少衡此人年轻气盛，却没有少年人浮躁易激的弱点，要收服他，宜用攻心之计，同时亦可耗费他的精力，让他无暇分心帮助素还真，乃是一箭双雕。”
阴窟堡主认同道：“血蛊蝎心，如影随形。这小子当年能够破解大哥留下的后手，的确值得高看一眼。”话音一顿，小心翼翼地接了一句，“只是大哥如此安排……小弟愚钝，还是看不明白。”
“你要知道，有些人内心有一道界限，界限之内无论人事物，都是他独属的安全区域，只要内中人事物无恙，他便能始终沉静自若。就好像父母用鬼怪故事吓唬娃儿，娃儿只消手脚都蜷缩在温暖的被褥里，就不会感觉害怕。”欧阳上智放下了茶盏，嘴角划过一抹残酷的弧度，“对付这样的人，只需打碎这道心理防线，他自然就会乱了方寸。简少衡内心深处的安全区域又是什么呢？不要紧，我会一样一样，慢慢尝试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