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七 ...
-
“唉唉唉，真是日头赤炎炎，随人顾性命。”
年青的儒生一抹褐袖挡在额前，手上还握着把折扇，仰首对天如是感叹，引得擦肩而过的路人纷纷投以“少年人脑子没毛病吧”的审视眼光。
虽说如今正值盛夏，然而此地靠近北域，时令也十分特异，一路走来宛如越夏入秋。行至灵山左近，天上甚至开始降下零星的飘雪，俨然已是初冬的节气，路上稀疏的行人都穿戴上了裘衣皮帽。反观简韶一依然轻衫薄袖纸扇轻摇，看上去再飘逸不过，偏生书生文质望之不似武林人士，落在这年头还没见过多少真正高人的群众眼内，自然显得无比扎眼。
不过这种情形也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就有行人认出了他，然后飞快拖走正对他行注目礼的同伴。
简韶一以扇掩脸，行步悠哉依旧，嘴角笑意盎然。
看情形，数日前那场术法之争的结果已经流传开来了。
——半月之前，狂沙坪上，名不见经传的简少衡一语挫败荫尸人，兵不血刃轻取天下奇术之冠。
迫使荫尸人从踌躇满志到知难而退，其间只需一座道阵，一句话。
阵是双仪缚神阵，话语则在侧身开扇之际随风送出。是时简韶一一手捻指起阵，一手持扇就唇，站定之际，风姿翩然：“荫尸人，吾以道门奇阵封你变化，合净魔明焰炼你形体，能破你冻液成体否？”
携风一扇隐含封绝之能，除了狂沙坪中央的两名正主，这句低语在场万教中人竟是无一知闻。听了个真切的荫尸人站在原地脸色铁青，百般苦思无解，咬牙冷哼一声，扭头化光就走。
场下万教之士为之哗然，却又不明就里，只得茫然听着一旁担当评判的谈、素二人淡然如常地宣布天下第一术归属已定。
简韶一目送荫尸人气急败坏地离开，轻松写意挥扇收了阵式，毫不理会围观人群，做足了告辞礼数，亦即飘然离开；方自踏出几步，恰有一道熟悉的温润声音以聚音成线之法传入耳畔：“若有闲暇，请少侠前往翠环山一谈，劣者扫榻以待。”
简韶一身形稍一停顿，微不可察地一颔首，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新出炉的天下第一术却没有察觉，人群之中，有一双眼睛自始至终都在留意着他，将他的一举一动全部默记于心。
胜负既判，谈、素两名高人亦不再久留，宣布了四天后同一地点的天下第一刀之决，便也化光而走。
围观者渐渐散开，一名手持金羽扇的蓝衣少女脚步轻巧地离了人群，循着简韶一离开的方向悄然而去。
…………
…………
与素还真的二度会面称得上愉快，事实证明素还真有心相交的话，的确毫不费力就能使人如沐春风。
如果用新闻联播腔来概括一下这次相谈的成果，大概可说是“双方就多项事宜交换了立场及观点，并达成了友好共识”。
简韶一私心猜测谈无欲的意见在这次素还真的决策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毕竟从他初上翠环山拜会以来，至今还不到一个月，纵有剖白立场，短短时间仍不够建立起牢固的信任基础，至少不足以令素还真以风云录大计相托。想来素还真会决定接纳他登上己方战车，如非对自己掌控全局的能力非常自信，便是权衡风险之后打算留下后手，更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这种时候若是谈无欲对他评价不低，素还真作此决定也就不奇怪了。
既然达成共识，简韶一接下来的行事方针便是全力助素还真掀翻欧阳世家。左右天下第一术之决已然落幕，他目前暂时无事，遂作别素还真，动身前去寻访一个人，一个迄今隐而未显，却对局势影响巨大的人。
零星雪花变成了鹅毛大雪，随着地上积雪加深，周遭环境越发寒冷，简韶一逐渐踏入了一片银装素裹的奇境。
北风呼啸，肩负琴袋的少年书生踏着风雪而来，一身蕴藉，一袭清疏，令得荒野雪原似也添了一丝生机。
人迹罕至的茫茫雪原深处，迎面矗立着一座陡峭山壁，山壁之前，有一方落雪覆盖的奇形巨石。仔细分辨，那巨石一角用黑篆阴刻着一行小字，正是“万年不熄千灯石”。
简韶一在千灯石前止住了脚步，对着巨石执扇一礼：“江湖闲人简少衡，寻访照世明灯而来，请赐一见。”
骤来一阵狂风，裹着纷扬雪片卷过衣袂，模糊的视野之中，有一点清亮的灯光从巨石中迸射出来，一瞬间化作万丈昊光，转眼天地间尽是一片白茫茫；奇光大作仅只一瞬，随即收敛，复归为最初那道散发着暖意的淡淡辉芒。简韶一反应奇快，第一时间便展开折扇挡在眼前，免去了目眩眼花之厄，此刻移开扇子，眼前已多了一道身影，那人手中提着一盏明灯，方才那阵强烈无比的光芒便是敛入了这盏灯中——那正是他此行寻访之人。
现身而出的人皓首朱颜，眉目温若处子，神态柔和谦冲，一如他手上灯盏之光，令人见而忘俗。来人答了他的疑问，声音亦是清朗温和：“不敢当照世明灯，在下慈郎。”
…………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武林秘地月中天，另一场交谈也在同步进行之中。
俏生生的蓝衣少女单膝跪地，垂首静待吩咐。殿上，冷若冰霜的阴月夫人寒雪飘淡淡开口：“金羽兰，将你这段时日所得一一说出吧！”
金羽兰轻柔地应声是，口齿清晰地汇报出了调查成果：“武林中年貌二十许的少年英侠众多，新近成名的人却很少。排除有出身根底可查者，符合条件的有三人，也就是数日前击败帝王刀管千岳夺得天下第一刀的少爷刀怒斩、素还真评出的天下第一术简少衡，以及最近才在江湖上崭露头角的一名刀客，自称金少爷。”
阴月夫人眉头轻蹙：“说下去。”
金羽兰迅速接道：“是，这段时间我暗中跟踪查访，发现少爷刀怒斩其实是女儿身，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所以，最可能的人选只剩下简少衡，以及那位金少爷。”
阴月夫人不自觉地微微出神，话语中的关切几乎掩饰不住，一时竟忘了一贯的冷淡态度：“你的看法呢？”
金羽兰小心地观察她的神色，迟疑了片刻，说道：“金少爷行事……风流不羁，我不好靠近，只能隐身旁观。而简少衡文质秀骨，但行踪不定、身法高妙，难以追迹寻觅，同样拒人千里，我实在无法作出判断。”
听了这番评价，阴月夫人沉吟许久，略一颔首，又恢复了不容置疑的音调：“很好，你下去吧。”
金羽兰明亮的双眸抬起，飞快瞥了一眼阴月夫人白纱遮覆的面容，依言起身，快步退出大殿。
陷入沉思的阴月夫人没有发觉她小小逾矩的举动，金羽兰稍稍放下心来，暗自希冀简少衡便是自己的兄长。
简少衡、金少爷，两个人名字中都有一个“少”字，就如“金少一”之名一般。会是巧合吗？
如果那个浪荡轻浮的金少爷才是失散的兄长，母亲一定会伤心的。
从小到大，阴月夫人对她算不得好，可也不能说坏。金羽兰曾在母亲酒醉后的喃喃自语中拼凑出了母亲的过去，她知道自己是因何出生，也知道萧竹盈是为何沉沦至斯，因此她从来没有怨过母亲，只希望能找到那两个人，好让母亲展眉开颜。
找到叶小钗，那个让母亲心碎神伤的人；找到金少一，那个让母亲一心牵念的人。
金羽兰离去之后，重新收拾好情绪的阴月夫人谨慎地环顾一周，转身进入了内室。
走过几道曲曲折折的回廊，阴月夫人开启数重机关，走进了一间密室。
这是一间雅致的书房，一扇山水屏风巧妙区隔了空间。夜明珠的光晕将熟悉的剪影投映在屏风之上，阴月夫人欠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唤道：“拜见义父。”
屏风之后传出了一个和蔼宽柔的声音：“寒雪飘，你来了，可是有了消息？”
这个声音同样的柔和可亲，却与慈郎予人的感觉截然不同。若说慈郎有如日月之光温暖人心，这个声音便如同在林木掩蔽下蠕蠕而动的蛇蚺，知晓其本质的人只放松一瞬，便要汗毛倒竖起来。然而阴月夫人不属于知情人之列，对于救命恩人的感激与服从也使她一叶障目，更不曾察觉这人的可怕之处，故而她只是轻轻点头，俯首说道：“金羽兰带回消息，符合条件的人选如今只剩两名……一者简少衡，一者金少爷。”
书案前的欧阳上智直起了身，从案头中原版图之上移开了视线：“你在犹豫，你不能确定这两人究竟谁才是你失散多年的孩儿。”
“是，”阴月夫人的声音竟然在轻颤，“求义父指点。”
“一个母亲永远能够认出她的孩子，母子天性，这实际上是个毋庸置疑的问题。”欧阳上智循循善诱的话语仿佛含有一股直扣人心的说服力，“寒雪飘，你难道不是已经有了直觉的判断吗？问问你自己的心，是谁与你孩儿的名姓最为相像？是谁让你犹豫怀疑，却又徘徊情怯，不敢接近？”
阴月夫人情不自禁地倒退半步，脑海中下意识闪过“金少爷”三字。
欧阳上智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为父也曾下令搜集过这两人的情报。金少爷身世尚不明确，简少衡却大有可能是出身儒教，兼具道门路数，称得上颇有来历。两人相较，何者更有可能，你也该有所觉察。”
“……”阴月夫人默然良久，慢慢点了点头，“女儿受教，多谢义父出手相助。”
“不必谢我，你称我义父，为我效力，我为你消解烦恼，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我已帮你点明了问题所在，你可知道该怎样做了？”
“是。”
欧阳上智一摆手，目光重又回到桌上那幅巨大的中原地图上：“那就去吧，无事莫来扰我。”
阴月夫人垂首道：“是，寒雪飘告退了。”
…………
…………
北域雪原，千灯石前，照世明灯现面相见，简韶一也开门见山道出了来意。
“照世明灯，欧阳上智心如贪狼，你不可助长他之野心！”
照世明灯微微一震，仔细端详眼前之人，神态严肃起来，却仍不改悲悯柔善的气质：“你如此相信素还真吗？”
简韶一直率地点点头，回答道：“我的确愿意相信素还真，更重要的是，我绝不相信欧阳上智。”
照世明灯却不急于论断，只问道：“我能否一听你的依据呢？”
简韶一挥手展开折扇，声音凛然泛起冷意：“令母子分离，祖孙离散，以卑鄙手段欺骗孤寡老人，害得一家人天伦破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欧阳上智为人如鹰枭，既残且独，对人无有一丝一毫的善意，晚生决计不愿与之同道！”
照世明灯沉思片刻，说道：“唉，你之所言，我不否认。只是素还真又好上多少呢？少年人，你当真了解素还真的行事吗？”
“哪怕是相交多年的朋友，我也不敢轻言全盘了解，更不用说是素还真。”简韶一果决地说，“清香白莲过去行事如何，晚生或许不能尽知，但我敢相信他的为人，更认同他的理想。素还真不会因一己私欲造就悲剧，欧阳上智却会，这就是区别。”
“唉……”照世明灯再次叹息，“我会考虑你今日所言。只是你因何会找到我呢？慈郎只是一介山野村夫，并非重要之人啊。”
简韶一一笑以应：“少衡出自儒门，总还有些消息来源。今日冒昧求见，只为恳切相告。如今话已点到，再要厚颜多留，唯恐耽搁前辈时间，也该识趣告辞了。”
照世明灯温言道：“不必过谦，与君一席话，慈郎亦觉受益。你如今身系天下第一之名，将招致麻烦缠身，此去还需多加珍重。”
“后会有期，请了。”
照世明灯目注青衫褐袖的背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手上的灯盏一明一灭，一直稳定如恒的光芒闪了一闪，好似关切询问一般。
“叶小钗，这位少年的言语令你也心有所感了吗？”
灯光又闪动了一记，如在应和。
“呵，我亦有同感……的确是一位难得的少年人。果真如他所言，我的评判下得太早了吗？看来对于素还真，我还需再加观察才是啊。”
…………
…………
短短半日之后，还不知自己得了个“难得”考语的简韶一就接到了一份来者不善的邀请。
似曾相识的骷髅面具，似曾相识的诡魅作风，无人郊野之上，简韶一冷静观察着眼前现身阻路的骨面老者，仅是稍一回忆，多年前的记忆便忽然活泛起来，与眼前的场景遥相呼应。
阴窟堡主仍是阴窟堡主，当年的聪慧孩童却已经长成了如今长身玉立的少年书生。
欧阳上智命他传达的只有一句话：“家主要见你一面。”
极端自信的掌控语气，若有凭恃的命令口吻，与其说是邀约，倒不如说是不容拒绝的通知。简韶一双眉一皱，便即舒展开来，扇缘掩去嘴角一抹哂笑，从容吩咐：“有趣，纵是龙潭虎穴，少衡又何惧哉？头前带路。”
这般态度无异于暗讽自己只是传话喉舌、带路小卒，不屑与之对话。阴窟堡主登时脸色难看三分，却谨记着大哥的命令，紧闭着嘴，半句话都不多说，只转身硬梆梆地挤出了一个字：“请！”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