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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超出在场绝大多数人的理解力,一时间惊噫声与抽气声此起彼伏,尽是难以置信的声音。分明是死去数天的人,此刻竟活生生地现身在众人面前,若非是光天化日之下,众人几乎便要怀疑眼前佳人是一缕幽怨魂魄。可看徐樱昂然站在当场,脚下影子再真切不过,又显然不是鬼魅之属,对照一旁冰棺内眉目宛然的尸身,此情此景,足可令人后心发凉。
      知行台上,徐行手扶桌沿霍然而起,几疑身在梦中。
      感受到自家兄长两道视线投注在自己背上,徐樱更加不敢回头,深吸了一口气,想起简韶一事前交待,神情即刻为之一变,水袖轻扬掩红唇,玉容凄凄:“不错,小女乃是侥幸逃过杀身一劫,这副棺中的尸首实为权宜之计。我可以在此作证,行凶者绝非冷儒辅,那人对我动手也不是用剑,棺中人心口因何会有一道剑痕,又为何会与冷儒辅之佩剑一致,这实在令人费解。”
      陌上尘毕竟城府深沉,即便眼见事态发展脱出自身掌控,朝向隐隐不妙的方向滑去,却仍是若无其事地坐回原处,神情姿态滴水不漏。眼角余光依次扫过冷非颜、简韶一,随之落在徐樱身上,陌上尘双眼一眯,隐隐闪过一道杀机,脑海中一瞬掠过万般恶念,然则一眼瞥见不远处身负天章古圣阁委命的法朝官,又不得不耐住了性子,坐得更稳。
      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甘愿就此撕破颜面,让多年心血付之东流。

      法朝官倒没有一旁众人那般复杂的心思,他本来就是在场唯一的局外人,故而在短暂的讶异过后,便毫不含糊地开始询问徐樱:“据你所言,杀你之人并非冷儒辅,那你可知晓凶手真面目吗?”
      徐樱软绵绵垂落遮面水袖,无需刻意表演,这一刻亦是容颜惨淡:“我……当然知晓,非但知晓,更了然他之身份。”
      “哦?那凶手究竟是何人?”
      “他……一直自称信秋辞,伪装得道貌岸然,而我却得知,他乃是一名恶者,自称江东儒林门人,真实身份却是……阎罗宫之主,离经叛道!”
      法朝官表情蓦地凝重起来:“罪恶渊薮,邪道中人!徐樱姑娘,你怎会见到此人,又是在何处结识?”
      “我会见到此人,当然是因为城中有人与他暗通款曲,才使他得以趁隙混入学府。”徐樱忍住心头悲意,豁然回身扬袖,直指稳坐台上的陌上尘,一字一顿道:“而那名与他同谋的合作者……不是旁人,正是我辈学子尊敬有加的大儒辅啊!”

      聚集在知行台下的数百名儒生轰然炸开了锅。
      “什么?!”
      “这……当真不可思议。”
      “信口开河,一派胡言!”

      徐樱对她引起的这片混乱却是视若无睹,一眼瞥过台上震惊不已的兄长,匆匆侧过身去,语调幽咽,含悲带怨:“呜……他想诱骗我为他盗取城中至宝天槐木,被我回绝,便恼羞成怒,竟翻脸下了杀手。若非是简少衡事先发现端倪,以术法替身代我死劫,我……早就身死多时了!”
      这场公审简直变故迭起,法朝官顾不上感慨层出不穷的意外,怔了片刻,立时问道:“这是很严重的指控,口说无凭,姑娘你可有证据?”
      至此已容不得陌上尘保持沉默,因而也阴恻恻出了声:“正是如此,无凭无据,此话便是空口污蔑。樱娘,老夫看着汝自幼长大,该教过汝话说出嘴要三思。”
      “徐樱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杀我者乃离经叛道,勾结离经叛道者,大儒辅是也。”徐樱毫不畏惧,清清楚楚地道,“至于证据,小女既然当众说出真相,自然不会无中生有。这几天借少衡学兄的光,我化明为暗隐身城中,亲眼目睹离经叛道出入大儒辅书房,这够不够得上证据?”
      陌上尘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汝既为当事者,身在局中,便难免有失冷静公允,汝之证词按理并不能全盘采信。”目光移向一旁悠闲握着折扇的简韶一,话语中虚情假意的和善略略褪去,满是深沉恶意,“而冷非颜乃是此前最大嫌疑者,汝简少衡身为门生,汝之说辞效力只怕也是堪忧。须知积毁销骨、众口铄金,汝等毕竟年幼,做事前该深思熟虑才是。”

      法朝官掠了台上面沉如水的陌上尘一眼,捻须沉吟:“大儒辅此言不错,如果姑娘你所言属实,当然是重要的证据,只是单凭你的指证,尚不足以令大儒辅入罪。假尸首胸口伪造的掌气剑痕是疑点,目前却还不能证明是陌上尘所为,想要坐实你们并非凭空诬陷,还需提供更多的旁证才是。”
      被当面指出证词效力不足的简韶一不慌不忙摇着扇子,很好脾气地微笑:“当然,这是情理中事,少衡早有预料。未知如果有一位出自儒门天下、此前从未卷入三槐城内部事务、兼之公信力有保障的人选出面作证,他之证词是否足够取信天章古圣阁?”
      法朝官颔首:“这是自然。”
      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陌上尘直觉喝阻:“且慢!”
      ——可惜为时已晚,或者该说,早在今日公审开场之前,他的失败就已经注定了。

      “桐阴月帘栖凤客,西风鸣人睡;更翻凄凉乐府曲,醉里挑灯卧剑人,到底意难遂。”

      清朗吟诗声自天际传来,只见一道人影踏空而来,布衣质朴,一身书香,一肩儒剑,正是桐文剑儒。
      背剑儒生飘身而降,双足踏上地面,便即转身面向人群,含笑与众人见礼,礼罢端正了神色:“在下桐文剑儒,忝任儒门天下学官一职,奉龙首命令前来调查三槐城乱象之源。吾能证明,这三日间确有阎罗宫败类与陌上尘频频往来密谈,应属勾结行事无误!”
      这无疑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陌上尘内心大事不妙的预感在这一瞬达到顶峰,眼看大好形势一朝丧尽,心知事到如今只有狠心取舍,撇清自身要紧,连忙起身疾呼道:“稍等一下!吾对此事并不知情!信秋辞找上门来,自称江东儒林学子,随身携有掌阁易伯书之书信证明,因犯过错前来求吾庇护,吾未曾起疑,容留身边教导,却不想他狼子野心,竟然利用吾之信任挑拨离间,陷害三弟冷非颜。陌上尘有失察轻信之过,但绝无共谋之实,请先生明察啊!”
      徐樱该说能说的都已说完,这时顺势默不作声退后半步,算是退居观众。与她同样的还有台上默然坐回原位的徐行,以及阶下本该是这场公审焦点的冷非颜。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接下来也没有旁人插手的余地了。
      法朝官听罢陌上尘情急自辩,微微点头,目注一旁简韶一、桐文剑儒两人:“陌上尘此言也有其道理,你们两人对此可有说法吗?”言语中却不再以大儒辅相称,改以直呼其名,表明了他的态度。
      桐文剑儒温文尔雅地一欠身:“对此,吾相信简少衡自有方法证明。”
      简韶一的回答则更加简洁明快:“乾坤无形,两仪化千,起阵!”

      口诀出,手势动,千道奇光霎时迸地而起,笼罩知行台方圆百丈范围。遥闻一声嘶哑的闷哼,一股晦暗气流自远处楼阁间乍然窜出,在半空凝聚成形,从中传出一声阴沉沉的冷笑,掉转方向,便欲望空远遁。
      “逃得了吗?”简韶一反应奇速,桐文剑儒的佩剑秋叶桐剑不知何时已擎在掌中,一手剑诀一指,剑锋斜下一引,道阵随之生变。只见清圣浩光大作,狞恶黑烟迎头撞上金光封界,竟是滋滋有声,犹如烈火烹油、沸汤沃雪,眨眼间已然消融少半!
      变生肘腋,黑烟狼狈不堪,不得已坠落地面,却见平地里人影一闪,现出一张比噩梦更丑恶的可怖脸孔,却是鬼物仓促间无暇维持幻术伪饰,露出了真正容貌。
      四下里儒生们纷纷知机散开,以黑影坠落所在与简韶一立身之处为中心,不远不近地形成了新的围观阵线。而简韶一剑指这名不速之客,嘴角微翘,语带调侃:“来,我为大家介绍,这位就是臭名昭著的阎罗宫之主离经叛道,很大尾的一只,如果不是预先布下了仙仪至形之阵,今日我们身为地主,纵有盛情,只怕也未必留得住这位贵客哦。”
      徐行起身步下知行台,叹息一声,轻轻拍了拍小妹肩头。徐樱原本还算沉着,却在这充满安慰意味的拍抚之下,再也忍不住一腔酸楚难堪,哽咽一声,转身扑入兄长怀中,说什么也不肯抬头了。

      徐行叹气不已,自去安抚小妹不提;知行台上,陌上尘脸色已转为铁青。
      预感得到了证实,大势已去,他该考虑的已经不是怎样撇清自己,而是如何诿罪减刑。
      与他同样面色严峻的是法朝官,这位宿儒大半生都在天章古圣阁仲裁是非,如此恶劣的事态却是从所未见,还是发生在身居如斯高位的一城儒辅身上,更是闻所未闻。
      “陌上尘,你如何解释?”
      “吾……”

      而在阵法中心,以离经叛道桀骜阴毒的秉性,又哪里甘心束手就擒,眼见众人注意力稍为转移,陡然一个暴起,非为冲击阵法结界,反倒疾取简韶一咽喉而来!
      鬼物的意图很明确,先一击残杀主阵者,阵法自然溃散,他便可伺机脱身。算盘是打得很精,可简韶一早有准备,焉能被他轻易得手,身影幻移,便轻巧避过了袭身杀机。桐文剑儒亦非易与之辈,见状从简韶一手中取回秋叶桐剑,跃身加入战局,配合同僚术法,一力压制阎罗宫之主!

      “呵呵呵呵……小娃儿,凭你想留下本座,你是自讨苦吃。喝——青氤邪指!”
      “那阎罗宫之主不妨接吾一剑,舞墨生风!”
      先有仙仪至形道阵限制鬼物功体身法,复有儒门主场优势,再有桐文剑儒、简韶一一正一奇合力缠斗,冷非颜、徐行乃至法朝官等一众儒教高手尚且引而未发,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离经叛道一边,交手百招过后,鬼物长嘶一声,黯然落败。
      看准桐文剑儒长剑点住敌手咽喉的间隙,简韶一手纳清圣道功,术法运化,彻底封锁离经叛道鬼邪功体:
      “封天灵,点地真,道心归流,七星破邪!”

      眼看离经叛道受擒,陌上尘心思百转依旧无计可施,只得压下内心焦躁不安情绪,强作镇定地发出一声短促笑声,俨然失却往日沉稳,倒难听得像被扼住脖颈的鸭子:“哈哈,果然是江湖后浪推前浪,儒门后继有人也。阴谋恶首既然擒下,何不当场令其伏诛,以正视听?”
      功体被封、穴位受制,被桐文剑儒押到阶下的离经叛道顿时怒喝一声:“老匹夫,你想过河拆桥,岂有这般容易?儒门的蠢辈都听好,本座在此指认,主动邀本座来此并提出交易者,正是你们的大儒辅陌上尘!他提出的条件,便是以天槐木为代价,求本座出手替他除去他那两个结义兄弟!”一言及此,转而一阵怪笑,“哈哈哈哈哈……你们讲,是不是虚情假意,十分好笑?!”
      法朝官不理一边离经叛道叫嚣,正容说道:“陌上尘,你嫌疑未清,该考虑如何向天章古圣阁交代。你勾结武林败类陷害同僚罪行昭彰,吾来前身负圣儒重托,要将你与离经叛道一同带回天章古圣阁查明真相。若你还想自证清白,便请配合吾等行事,自封功体,随吾回去吧。”
      陌上尘孤身一人站在知行台上,嘴唇翕动,茫然四顾,一一扫过阶下众人,却见徐行拍着徐樱的头顶轻声安抚,脸色沉重;冷非颜遥遥凝视自己,眉宇间却有几许戚容。他一眼看见冷非颜的神情,眼中登时迸出希望之光,仿佛落水者抓到一根稻草:“三弟,好友,大哥只是误信奸人挑拨,本意绝非如此啊!汝与吾相交多年,一定明白大哥的真心,是吗?”
      冷非颜定定地看了这位结义兄长片刻,见他只有事情被戳穿的慌乱失态,兴许还有另一轮不大不小的谋算,唯独不见半分悔意,不由得长叹一声,拂袖转身,不愿再多说一字。
      山穷水尽,众叛亲离。
      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明悟即将面临的处境,陌上尘手指颤抖着指向台下背过身不愿再看他一眼的冷非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终究颓然坐倒在椅中。

      曲终人散,各自收场。
      法朝官调派人手,准备将陌上尘与离经叛道两人带回交由天章圣儒详加审问;徐行遣散了一众儒生,也带着情绪低落的徐樱回转一得居。桐文剑儒将离经叛道交予法朝官随行属员,便欲寻简韶一商量回转儒门天下复命之事,等看清具体情形,想了想,便索性转身先行离去,将空间留给了这对师徒。

      眼看熙攘人群尽数散去,简韶一凝神再施玄力,撤去了这三日间在知行台周围加紧埋下的秘传道阵,一转眼却是一怔;只见冷非颜伫立原地,久久不语,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执扇轻摇,仰首遥望天际浮云,直是有些神思不属。
      这种失神的状态鲜少出现在冷非颜身上,简韶一一怔之后心下了然,略一踌躇,却又想不出如何劝慰——此时此地,任何劝慰之语都显得苍白。
      低头思忖一番,简韶一走近冷非颜身侧,放低了声调,语意温和:“老师,无论如何,天章古圣阁必会公正审判大儒辅的功过对错,此事……终于结束了。”
      冷非颜手上折扇一顿,似是蓦然回过神来,这才自天际收回视线,望了一眼自家学生,恍然道:“确实,终于结束了。”
      简韶一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道:“那,我们这便回去吧?”
      “也罢。”蓝衣儒生略微颔首,甩袖背过双手,转身步步离去,一步一吟,却是字字气郁:“柳随风摆身飘泊,推砚难磨天下过;刀笔何可题素怨,冷颜无非世情薄……冷颜无非世情薄啊!”
      诗含悲怆,声却沉凝,尾音没入一声长叹,似是吐尽了胸中一口郁气;低吟之声飘散风中,渐渐远去不闻。

      重云堆掩,天色渐渐黑沉,一点洁白冰絮飘然而降,不多时已是纷纷扬扬,一场风雪终于来临了。

      …………
      …………

      半年后,儒门天下,西风亭。
      小桥流水依旧,华美亭台俨然,繁花掩映,琴声疏落,好一派优雅闲景。
      疏楼龙宿一手摇着珍珠扇,一手随意拨弄琴弦,状似漫不经心的问语出口,便是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汝主意已定,不再更改了吗?”
      亭前,简韶一欠身答道:“确实如此。这两年来龙首栽培,学生看在眼内,感恩在心;只是入世时机将至,无奈只有辞去学官一职,望龙首休要见怪。”
      “哈。”疏楼龙宿不置可否,只道,“吾儒门天下还不至于缺了一名小小的助教。吾倒是颇为好奇,武林乃为是非地,是什么样的时机让汝舍弃清静的生涯,一脚踏入江湖风尘?”
      这眼光犀利得一如既往,简韶一不好正面回答,只有模棱两可道:“人不染红尘,红尘自染人啊。”
      “听汝这语气,倒很像是吾一位好友。”疏楼龙宿挥了挥珍珠扇,啧啧两声,随即恢复了喜怒莫测的惯常神态,“罢了,不愉快的回忆就不必提起。汝才回转半年,便要径直告辞离去,不担心出身之地吗?”
      简韶一摇摇头:“自从陌上尘定罪受罚流放大汗之野,家师与二儒辅将三槐城治理得很好。我走之前会回去一趟拜别师长,但除此之外,我不认为有什么好担心。”
      “有信心是好事,盲目自信却是祸端之始,此言汝可谨记。”疏楼龙宿放下珠扇,终于流露出逐客之意,“汝此番涉足武林,该明白的事项想来不需要吾再吩咐。”
      简韶一了然道:“学生知晓,儒门天下不染红尘,我入世行走,绝不会将儒门天下拖下水。”
      “明白就好。汝若退隐江湖,儒门天下的大门仍然为汝敞开,现在,汝自去吧。”
      “学生告退。”

      …………
      …………

      该来的总归避不过,十八岁这一年,简韶一终于再度踏上这条江湖路。
      这一年,欧阳世家仍在暗处蓄谋掌控全武林,刀狂剑痴叶小钗尚且沉沦欧阳上智麾下,魔火教、霹雳门以及黑色十字会等台面上的势力火并得如火如荼,无人知晓这条江湖血路上将会奏响几多慷慨悲歌。
      “试问弦上多少事?半入松涛半入云。试问古今多少事?嬉笑怒骂总是痴。”清吟诗号,简韶一踱步离开儒门天下,“欧阳上智,清算新仇旧账的时候到了,我这一步,你可有准备了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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