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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   入夜,天际一弯下弦月隐入乌云,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分。
      白日里人气喧腾的儒门学府,此刻也归入静寂。稀薄的夜雾裹着寒气弥漫在楼阁屋宇之间,渐于建筑表面沁出露水,继而凝成一层白霜;偶然起一阵风,顷刻间便是吹冻入骨。
      夜色深沉,三槐城内却仍有数点灯火零星闪烁,这寥寥数处未眠之地,便包括了城中一角一座寒梅绽放的庭院。

      烛光昏黄,时不时爆出一朵灯花,寒冷冬夜之中,听来分外明晰。庭院中央矗立着一株枝桠虬劲的老梅,枝头光秃秃的不见一片绿叶,只错落分布着几朵落霜的花骨朵,空气中有一缕清寒凛冽的梅香萦绕不去。
      说来并非所有求学之地都如儒门天下一般财大气粗,三槐城的学子惯常是三四人共住一间院落,除却三位儒辅之外,鲜有一人独享居所者。这里却是例外,只因此间正是二儒辅徐行之妹徐樱独居的小院。
      小烛微光映在纸窗上,勾勒出两道人影,观其身形姿态,当是一男一女。有低语呢喃之声自屋内传出,极尽温柔缱绻,声音飘散长夜之中,几不可闻。

      “梅香清冷,却能使人沉醉。樱妹,吾总是喜爱你之品味。”
      “是呀,上次你来,寒梅尚未含苞,今夜君至,已是满院幽芳。下一次你我相见,又将是多久之后呢?”
      “等待,真是甜蜜的苦恼。何况……”
      “怎样呢?”
      “何况梅花虽好,吾之至爱,却永远是那一抹烂漫樱华。”
      “啊……别以为甜言蜜语就能让我消气。隔了这么久才来见我,我可不会这样容易让你过关。”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日,又谁知五六年。樱妹,上次相会于你不过五六日之前,于吾,却像是五六年了。吾之樱华,为让你消气解颐,吾愿意做任何事。”
      “秋郎……呵,你总是能哄得我甘心相信你。”
      “那是因为樱妹你对吾深信不疑,正如同吾心中对你一般。”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秋郎,你对我之情意,真如你口中所言吗?”
      “信知百年难寻处,鱼寄尺素雁传书。信秋辞寻觅百年,好容易才找到平生所愿,怎会舍得就此放手?”
      “那秋郎你为何不去向兄长说明我们的事呢?你我如此隐秘往来,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当然是因为时机未至。樱妹,你知道吾之过去,相信吾,总有一天吾会洗清名誉,恢复身份,向你之兄长光明正大地求娶他疼爱的小妹。”
      “秋郎……你明知我一直都很相信你。”
      纸窗上剪影变换,两人慢慢贴近,女子侧过头,轻轻靠在男子肩上。

      小院左近有一幢三层书楼,恰在院门不远处投下一片黑黢黢的阴影。与此同时,一道人影隐在暗影之中,听闻这段对话,身形一动,缓步从阴影中走出,却见一袭天青儒衫,逍遥巾束发,一身装束显出七分随意,倒像是准备入睡却临时匆忙出门一般,不正是简韶一。
      乌云缝隙之中透出稀微月色,映出他脸上一派若有所思。简韶一立身小院门外不远处,右手二指拂过双眼,凝目看去,眉头登时皱起,更添三分凝重。
      ——不会错的,院中满溢的幽绿妖氛,分明是鬼邪之气。

      这就解释了为何他这次归来之后见到徐樱始终有一份莫名隐忧,须知他如今虽已非复道门功体,却仍有承自登道岸的正一天道术法在身,那可是道门正传、鬼邪克星,一遇鬼气自生感应。但也因为今时的儒门根基,感觉不若从前灵敏,到了徐樱这般间接接触者身上便模糊不清,直至此刻方才确认。
      自今夜入睡前为窗外一纵即逝的邪气引出,到此时仅有一墙之隔,简韶一几乎已可肯定,屋中与徐樱喁喁私语的多情人像鬼倒是多过像人。而且能做到形体坚实一如常人,以至于让徐樱毫无怀疑,如非附身恶鬼,就必然身怀鬼道邪法,无论两者何一,恐怕都绝非善类!

      屋内两人耳鬓厮磨,似有说不完的情话,又过一阵,徐樱方才依依不舍地开门送那人出来。
      简韶一本就站在暗处,眼看两人将至院门之前,便及时退后一步,身影重又没入茫茫夜色,气息更是全然内敛,两人携手步出,竟未曾发现有人潜身在侧。
      纵然难分难舍,离别之际,却也无可奈何。待徐樱终于转身回房,神秘来客却没有即刻便走,而是站定院门前,抬头望天,眼见天际乌云掩昏月,嘴角浮现一丝狰狞笑意,即刻化成一缕晦暗轻烟,身似幽魅无常,往城中某处飘去。
      见此情形,简韶一自然不会放过,紧随其后起脚欲追,一转念,又硬生生顿住,捏指成诀,嘴唇轻动,先行施术潜匿自身形迹。
      “封天灵,藏地真,无人无相,潜形匿踪!”
      如此确保万无一失之后,简韶一悄无声息往来人遁走的方向追去。

      仅是稍一耽搁,潜入者已经渺然无踪,简韶一心有定见,不慌不忙,站定四顾片刻,左足轻点地面,径直便向陌上尘所居之处飞掠而去。
      眼前景象证实了他的猜测,透过敞开的窗户,远远地可以望见陌上尘点着灯烛的书斋之内,赫然正是今夜不请自来的贵客。简韶一见状屏息凝神,悄然隐身暗处静观。

      不速之客此时仍是一表人才的儒生模样,也即是他以之诱骗徐樱的伪装,可惜这种级数的魅幻之术瞒不过暗处开通道眼的简韶一,视线远远扫过此人容貌,险些没忍住轻抽一口气——幻术掩藏之下,那副皮囊形相竟是狰狞丑恶至极,一张脸简直与被天火熔岩腐蚀过无异,称一声毁容也不为过。
      来者真容的杀伤力只针对简韶一这等习有道法之人,但饶是如此,从别人鼻子底下无声无息冒出来这种现身方式也不是任谁都能接受的,至少屋内伏案忙于事务的大儒辅陌上尘看起来就吃惊不小,以至于开口声调都不自觉提高三分:“是汝,离经叛道!……你我不是早有约定,非到万不得已,汝不可主动来找老夫?”
      “呵呵呵呵呵呵……”隔着一张书案,离经叛道发出一串意味深长的粗哑笑声,“所以本座才在夜深人静之时前来寻你啊,怎样,你看起来好像不甚满意?”
      气愤之色稍纵即逝,陌上尘随即恢复了平日里不动声色的老狐狸形象:“汝多虑了,迄今为止,汝并未有什么让老夫重新考虑这段合作关系的举动。”
      离经叛道嘲笑道:“既然大儒辅主动提到合作关系,本座正想疑问,分化徐行、冷非颜的策略已经初见成效,怎样却不见你着手取得天槐木?莫忘了你我当初交换的条件,本座帮你除去你那两名结义兄弟,你便要献上天槐木。背信弃义的后果,你承担不了啊!”
      陌上尘却是稳坐如山:“阎罗宫之主,请稍安勿躁吧。天槐木乃是三槐城至宝,也是交易的筹码,交易未成,岂有现在交出的道理?”随即语气放缓,目光看向离经叛道,话中带出些许试探意味,“老夫非是背信弃义之辈,等到吾独掌大权的那一天,自会将天槐木拱手相赠,以馈贵主与老夫的合作情谊。”
      最后一句入耳,离经叛道的眼神转瞬阴沉下来,好似一条毒蛇,盯得陌上尘竟是背脊一寒:“陌上尘,休要做不合时宜的联想,你的合作者是本座,也从来只有本座,如果你不想留下这条老命活着享受权力在握的滋味,本座很乐意助你一臂之力,知吗?”
      陌上尘很快镇定下来,轻哼一声,面色不变:“如此……老夫明白了。”
      “你……”
      “噤声。”
      暗处,简韶一无声退后三步,避入旁边一处楼阁转角之后。

      离经叛道还想说些什么,被陌上尘蓦地挥手制止,当下警醒过来,住口不言。放出幽晦阴气感应一圈,却觉四周毫无异状,不由不耐烦道:“你是又怎样了?”
      却见陌上尘站起身来绕着书斋踱了一圈,又走到窗前探身向外张了张,回身说道:“情况不对,外面太安静了。”
      “那又如何?”
      “连蝉声蛙鸣也无,这不正常。”陌上尘重又回到书案前坐下,冷冷道,“隔墙有耳,今夜便到此为止吧,请恕老夫不送了。”
      “哼,不必!”

      离经叛道已然化光离去,而以陌上尘外宽内忌的个性,一旦起疑,必不会如此轻易罢休。藏身书斋之外的简韶一心念电转,当即更不迟疑,借着身前房屋阻挡,旋身一转,形影霎时化作清光一片,消失当场。
      只不过短短数秒工夫,一道黑影便出现在先前简韶一藏身之地左近,正是陌上尘。
      楼阁转角处当然早已空无一人,陌上尘四下里逡巡一周,似还不信自己判断有误,又仔细搜索一番,眼看确实一无所获,这才悻悻转身回返。

      …………
      …………

      “……一言以蔽之,昨夜果真收获很大,所幸你全身而退,却不知最后有否打草惊蛇。”
      “收获是不小,打草惊蛇也是一定的。总而言之,经过昨夜一番查探,幕后黑手已经浮出水面,只是证据确凿之前,你我暂且还需按兵不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呀。”

      次日清晨,五里集茶楼雅间,简韶一与桐文剑儒对坐品茶之间,已将情报迅速交流完毕。

      眼见对面简韶一以探询的目光看过来,桐文剑儒放下手中茶盏,摇摇头,发出了不赞同的声音:“吾还是认为你昨夜的举动太过冒险。当真如你所说,对方若非是附于人身的恶鬼,便是邪道败类,万一你的追踪被其察觉,今日茶楼上与吾对坐之人就不会是少衡你了。”
      简韶一对此倒是不以为意,抬手去取茶壶,含笑道:“安心吧,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坐在你面前嘛。”
      桐文剑儒沉吟着道:“说到这,愚兄向知你术法修为高超,却不知已有如斯造诣啊。”
      简韶一折扇一开,却是避开此问,转而笑道:“桐文兄真正想问的该是——下回有缘再见,我这贻笑大方的术法能为是否足以留下这位不请自来的访客,我说得对吗?”
      “唉,你过谦了。”桐文剑儒报以一笑,“你吾所见略同,既知其根底,就该是撒网捕鱼的时候囉。”
      “以昨夜所见,此人道行不浅,如果只有我一人,胜负难料。”简韶一喝了口茶,思索着道,“但若事先有所布置,以有心算无心,也许,能有八成把握。”
      “八成,足够了。”桐文剑儒颔首道,“龙首密令吾等扫清三槐城局势,首要关键乃是陌上尘,只须他无法金蝉脱壳,事态便可底定,离经叛道那边能擒下最好,不能生擒,只要证实陌上尘勾结阎罗宫败类,放他一时也无不可。儒门天下那边,吾会传书告知龙首,至于贤弟你……”
      简韶一略一思量,抬眼看向桐文剑儒:“我想暗中知会老师。”
      对面,背剑的儒生也不多说,只问道:“可有把握?”
      简韶一肯定道:“老师为人端严厚重,看似可以欺之以方,但我相信若将内情险恶向他分说明白,他定有分寸。有老师助力,对你我更为有利。”顿了顿,竟是迟疑片刻,才道,“至于二儒辅那边……我个人认为,或许暂不告知会比较好。”
      “也对,毕竟徐樱姑娘牵涉其中,二儒辅避嫌也是该然。”桐文剑儒点头认可,“吾相信你之考量,那此事便交你进行。稍后你吾该如何行事,仍需仔细参详。”
      “此处早已布下结界,你我放心在此商议无妨。”

      …………
      …………

      一番密谈,两人确定了新的分工以及行动方针,桐文剑儒整理思绪,忽道:“依你所言,徐樱姑娘原本才气不俗,非是寻常女子,却为何也这般容易被那邪物言语所骗,还如此……信之不疑,当真令人叹息。”
      简韶一心有戚戚,摇了摇头,感叹道:“爱情啊,总是令人盲目。千年的先天尚且如此,何况十五六岁的少女呢?倘若处心积虑的恶徒想要趁虚而入,那真是太容易了。”
      桐文剑儒微感惊讶,眼光随之看过来,片刻才道:“贤弟……好似非常了解?”
      简韶一顿时反应过来,连忙打着哈哈糊弄过去:“咳……不算非常了解,只是往日游历江湖之时略有见闻而已,桐文兄见笑了。”
      桐文剑儒闻言也觉有理,这才收回目光,起身告辞:“那我们这就回去分头行事,有需要吾协助之处,以术法传讯通知即可,请了。”
      简少衡折扇略收,亦起身相送:“请。”

      …………
      …………

      是夜,三槐城一角,一座暗香浮动的小院之内。
      徐樱独自站在那株庭中老梅下,仰头怔怔凝望枝头几朵微绽的梅花,忽地水袖一卷,回身警觉地道:“谁在暗中窥伺?!”
      仿佛应和她的喝问,无边夜色中,一道并不陌生的人影无声踏出了黑暗。
      徐樱注视来人,疑惑地道:“是你。深夜来访,有事吗?”
      天际乌云愈发厚重,夜雾弥漫,悄然掩去了一场密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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