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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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心养护的紫檀书柜散发着木香，与藏书楼中特有的纸墨气味合流，融成一缕奇异的香息，幽而渺，淡而远，若有还无，恰又无处不在。
手握香斗的紫衣人影踱步踏入书楼。
紫衣之人一贯的文质雅仪，似是从无一事能令他动容。环顾一圈，温和的微笑浮现嘴角，衬托周身雍容气度更为突出，直令观者如沐春风：“你果然在此。吾已亲身到来，你仍要避而不见吗？”
紫衣之人目光凝注之处，一排书架之下，一名年少学子放下了手中书卷。听出来者声音，学子转身行礼之时，面上已尽是意外之态：“怎敢烦劳师尹大驾来此？自上回一晤，师尹风采依然，令人欣慰。”
这少年学子相貌俊秀，眉宇间却有英气，尤以其一身衣装，束冠、佩玉、襟袖飘逸，此情此境，分外与众不同，令人眼前一亮。
……嗯，贫士林众人平日里一水的阿三装，偶尔冒出个正常文生打扮的，自是画风清奇，算起来，同为儒生装束的无衣师尹也得划拉到偏离群众的那一拨。此刻持礼谨严的少年学子不止一次打心底里怀疑这是不是无衣师尹暗搓搓的计谋，因为大家都穿阿三装，自然显得他风华出众独秀群伦【大雾】。
这真不能怪他有意无意把无衣师尹往黑了想，打从当年初见伊始，无衣师尹面上笑容和煦内里黑得发亮的形象早已印在心底，随着时间推移只有越发鲜明的份。就如这次师尹亲临贫士林，其他学子大多满心仰慕、与有荣焉，惟有他第一反应是师尹终于巩固了权位，开始扩张壮大了。
无衣师尹自不知面前少年心中转着什么念头，亦无需知晓，只一颔首，态度和蔼：“你变化甚大，看来吾当年破例收你入贫士林乃是正确的选择。”
在年少学子听来，这无疑便是隐晦的提醒，而当年之恩，他也确实感铭于心。他当即收敛神情，答道：“若无师尹昔年援手，便无今日之简韶一。此恩心记，必当报还。”
无衣师尹注视着眼前年少学子，片刻语带勉励：“耶，你如今亦是成熟很多了。”
相视一笑间，心照不宣的有限度效忠默契达成。简韶一默然无话，无衣师尹却是换了个话题：“你可知吾此行目的，不止是拜访贫士林？”
简韶一内心很想学殢无伤简洁明快反呛一句“直入正题，对你有难度吗？”可惜他武力远逊、术法未成，远不够面对无衣师尹亦能直抒己见的份量，只好秉承慈光之塔一群文人的语言艺术，顺着话题说道：“想必师尹此言并非一个问句。”
“哈……吾有意荐你入秀士林进修。简韶一，你意下如何？”
这是宣示还是试探？简韶一自动自发揣测了一番此举的深层用意，压下疑问，只陈述事实：“贫士林术法经籍已然穷尽，无法再助我更上一步。若能入秀士林进修，想必数年内我便能有所突破。只是……两林自来泾渭分明，秀士林乃高华之所，未必会容许我跻身其列。”
古木香斗徐徐散出清香，无衣师尹笑意温润：“这是吾需要操烦的问题，而你，只需操烦你自己的问题即可。”言语之间，话音转深，“有信心在秀士林一众高才之间掩饰你之身份吗？”
此言既是提点，亦是敲打。无衣师尹城府极深，他的话从来不能只听表意，就简韶一所知，惟一能无视此点的也只有殢无伤，他人无法复制。
领会弦外之音，简韶一沉吟着给出了答案：“若是十几年前，不能；但在如今，以我术法之能，想要看破我的真实身份，除非……”
“嗯？”
“我听闻楔子乃是秀士林数百年来最出色的术法天才，术阵之道的修为已然超越两林之上，如果是他，我无法保证障眼法完美无缺。”
“呵，原来是他。”
“师尹与楔子相识吗？”
“……旧日同窗。他的个性吾略有了解，相信他即便看出，也不会多事戳破，你可以放下心了。”
“原来如此。”
“时间不早，吾要走了，你好自为之。”
“自不会有负师尹厚望，拜别师尹。”
“嗯，请。”
无衣师尹离去之时，步履从容依旧，却不期然有点闪神：楔子据闻早已外出云游四境，以其个性，必是一个不稳定因素……自他继任师尹，慈光之塔政局刚刚稳定下来，只期望楔子游历归来之时，不会是带着麻烦。
书楼之上，简韶一也在沉思。若能进入秀士林，术法一道定能更进一筹，或可迎来大成契机；但如此一来，他欠下的人情债就更重了。
从来人情最难偿，更别提欠的还是无衣师尹的黑账，无奈无衣师尹抛出的这个机会，简韶一却不得不紧紧抓住。事实上，较之彻底歧视女性的杀戮碎岛，生为女子在慈光之塔的地位其实也好得有限。若非隐去女儿身，她自一开始就不可能通过简拔进入贫士林修学。
术法阵学、奇门遁甲，这一身所学乃是她安身立命的资本，仗着自身能为，她才能自如行走慈光之塔。深知海阔天空的滋味，她根本已经不可能放弃精进，再去过那种笼中雀鸟的生活了。
以术法为凭，顶着完美伪装的女子无声吐了口气，不经意抬眼望向窗外。
暖金色的光辉隔着窗栅洒在书架之间，映得一室明亮；永昼的慈光之塔，从无晨昏交替。
…………
…………
悠沉的暮色层层染上天边，夕照余晖径自越过雕花木窗，在书斋内中裁出各色深深浅浅的影斑，别有趣致。
一线金色流光投在书案上，正落在伏案枕书而眠的少年儒生眉眼之间，晃得他忍不住眯起了眼；似梦似醒的疑惑一闪而过，却只刹那，随之便被全然的清醒替代。
……多久未曾梦见过四魌界的往事了？
自他来到苦境，已然是很久的一段岁月了，久到他几乎以为那段过往亦已不存。谁知回忆并未褪色，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的一刻，原来竟还是如当初一般的鲜明。
门轴吱呀一响，打断浅眠方醒之人的沉思。一人推门而入，布衣不掩儒雅飞逸之气，背后斜挂一柄长剑，更显剑者风采，进门一见此景，先自失笑：“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一枕斜阳，高卧清眠，你倒是悠闲呀。”
简韶一抬头见到来者，亦是一笑，坐起身来道：“正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不知不觉竟然睡去，倒让桐文兄见笑了。”随即起身相迎，眼光一扫，看见桐文剑儒手中提着一只红木食盒：“嗯，难道在我熟睡的工夫，竟已错过晚饭了吗？不过就算如此，少衡后学末进，又岂能烦劳桐文兄你呢。”
桐文剑儒随手将食盒放在桌上：“哈，说笑且先省下，你看了便知。”
“桐文兄你引起了我的好奇，那我就一睹为快囉。”
那方食盒通体漆雕，红木底色与黑漆镂刻相映成趣，做工相当考究。简韶一对儒门天下的用具规格早就不想吐槽了，熟门熟路旋开顶盖，登时发出一声惊叹。
食盒之中不是别的，端端正正摆放着三只大螃蟹，蟹壳泛着蒸熟后的金红色泽，盒盖移开一瞬，热力与香气蒸腾而出，立时引人垂涎三尺。
惊叹之后，简韶一才看到食盒一侧还有一碟一壶。碟中盛的是醋，浸着匀细姜丝，配鲜美蟹肉再合适不过；酒壶则散发淳馥清香，是三年陈酿的菊花酒，正当最适口的时候。
一手扣回顶盖，简韶一淡定地向桐文剑儒道谢：“原来是节礼。多谢桐文兄特意帮我捎带一程，鲜蟹肥美，冷则损其滋味，若是因此浪费，暴殄天物可是我的过错了。”
桐文剑儒则用一种比他更淡定的神态点头回礼：“不过顺路为之，无需客气。我等肩负传道授业解惑之责，便是助教也担当不易，一年来你付出的辛苦我等皆看在眼里，犒劳一二也是该然啊。”
闲谈几句，桐文剑儒不再多留，告辞离开。
送走访客，简韶一回转桌前，盯着食盒中的一品美肴，内心对龙首大人的敬仰爱戴之情顿时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清明的麦叶茶馅青团、端午的玲珑八宝粽子、中秋的各式各色月饼，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节礼，儒门天下的学官待遇简直顶级！谁来挖人跳槽都免谈！
连他一个新聘未转正的助教都有这种待遇，儒门天下管理层对于龙首的死心塌地程度可见一斑【误】。
简韶一略一回想，一周目的时候完全没这个印象，估计该是那十年之后才出现。说来也是，创业之初嘛，日子自然比较紧——虽然简韶一完全不想摸着良心说一句那时候日子过得能算紧。
伸手再度移开盒盖，鲜蟹佳酿之香霎时扑面而来，直欲绕梁三日不散。简韶一摸着下巴，决定将梦境唤起的些许思虑暂且都抛诸脑后。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与其忧烦遥远几不可见的未来，不如先做好当下事。
至于当下嘛……当然是要吃蟹！
…………
…………
秋去冬来，儒门天下一如既往的平静。
简韶一这一年来的日常可以概括为书斋、课堂、交游三点一线。助教的职责便是辅助学官查漏补缺，为一众学子答疑，偶尔学官有事耽搁，便代讲一堂课，其他时间自由分配。这和从前在三槐城的日常倒是很像，区别只在于当日他是学生，如今他算半个师长，角色转换，思维也要重置。而且疏楼龙宿对于儒门天下的掌控力非凡，与三槐城事态远不可同日而语，在他半隐幕后的领导之下，儒门天下内部还真的只限于良性竞争，学子之间偶有纷争，也被学官助教第一时间化解，可见下属分校与总校果然是没得比。
这种远离江湖风波的生活过得久了，不免就让人容易心神松懈，这实则也是简韶一那次偶然梦见四魌界往事的因由之一。
可惜这样的日子注定不会长久。
在龙宿默许下，简韶一一直关注着三槐城传来的讯息。一年前很可能是导致冷非颜遣他外出之肇因的一场学子对立事件，在三位儒辅心照不宣的联手之下消弭无形，随后一直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冷非颜处亦时常有书信往来，信中措辞用句一贯的洒然自若，却掩不住渐渐萌生的隐约忧虑。
故而当时隔一年之后，穆仙凤前来传达龙宿见召之命时，简韶一并不感到意外，反倒有种等待已久的轻松。
一如一年前，穆仙凤将少年儒生蜿蜒引至西风亭前，便即转身乖巧地侍立疏楼龙宿身后。简韶一则移步上前，略带意外地瞥见一旁早已在此的桐文剑儒，只互相点头致意，便转向正主行礼：“拜见龙首。”
“毋须多礼。”疏楼龙宿摇着珍珠扇，斜倚案前，不变的悠闲做派，态度却相对和缓不少，“简少衡，这一年来汝之表现尚可一观，总算不负吾之信任。”
简韶一如常逊谢：“所幸不曾误人子弟，龙首过奖了。”
“哈，以汝之才智也该注意到，三槐城之分歧，确然已有愈演愈烈之势。”
“无风不起浪。龙首会特意让我前来，莫非三槐城近日有变吗？”
西风亭上，龙宿淡淡道：“日前传来消息，三槐城发生儒生斗殴之事。情报在此，汝等自行观看吧。”
无需指令，穆仙凤倾身向前，将案头一份奏报交予两人传阅。简韶一先行接过，一目十行览毕，又转手递给桐文剑儒，抬头看向龙宿；桐文剑儒不消多少时间看完奏报，亦蹙起了眉头。
“由此看来，有心人终于按捺不住了。”宫扇半掩神情，龙宿目光扫过阶下两人，话语虽淡，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气势油然而生：“简少衡、桐文剑儒，汝等二人就代吾儒门天下一行三槐城，调查事态，平息纷争。如遇紧急事端，汝等可从权处置。有问题吗？”
桐文剑儒躬身领命：“桐文明白。”
简韶一神色微凝，同时欠身：“简少衡定不辱命！”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十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