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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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聪目慧者，闻之百里，察之千里。
察之千里，弦想，这大概就是顿多查尔干的大王子名字的来历。
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寻仁而来的千里时，弦就觉得他身上最强烈的感觉并不是草原人，特别是眉眼之间，没有凶悍与勇猛，那里有的是锐利，以及博学的温文。比一般人更高的身长，柔韧得像柄待发的弓的身材，令千里在人群中尤其突出，矫健如神鹿一般。
如何形容才是正确的呢？不凡，或者说是那个专为英雄而设的“腾格罕”——弦认为都不对，第一眼看见千里的人不应该怀着崇敬，第一眼看见千里的人都会意识到，这是个值得一交的男人。
后来被带到了坎苏尔台莫弦才知道，千里的母亲，是随公主和亲来到草原的女侍。
这样的女性大多出身书香门第，不论礼法还是德行都无可挑剔；其中有一些还必须充当年幼公主的教育和指导者。但千里说，他母亲不是，就算在山的那一边是如此，翻过了山，她就完全不一样了。
弦不解，千里笑着说下次带你去看看，你便明白了。
那时在坎苏尔台莫的弦表面上看是个客人，其实是个俘虏。东方国度的长皇子偷偷摸摸地穿越草原，认谁看来都会明白这是要连通西方一同对付他们，放他过去就是为他们埋下祸乱的种芽。所以，弦带着他的人被迫留在了坎苏尔台莫，而那个引路的向导，据说被残酷地杀害了。
原先顿多查尔干想派使者翻越山脉通知弦的父皇扣押的消息，但千里站出来制止了自己的父亲。从平定西方民族到现在不过五年，如果与东方再起乱事，是会触怒掌管牛羊的依勒妈妈的。那时弦还奇怪，千里只是个王子，不是通神的祭司，为什么只因为他站出来提及了神的名字，顿多查尔干便决定听从千里后来的建议。
既然这位弦殿下是不声不响地来到草原的，那就任他不声不响地消失在草原上吧。
这是千里的提议。弦一凛，这样的话，怎么听都会觉得紧接着到来的命运就是和那个向导一般，连尸骨都会消湮在天地之间。可是，顿多查尔干在接受了建议之后，只是安排了弦一行人在坎苏尔台莫住下，那里的条件不说王族，至少是一般贵族的待遇。弦有些迷惑，这就是“消失”？这就是他们对待敌人的方式？保持着一线警惕，吩咐侍卫们小心试毒，除了送来生活必需品的人，弦没有见到千里或者仁或者任何一个熟悉的面孔，他们也不敢迈出去一步。直到晚上，外面才有了细琐的响动——一个包着头巾的人被推进了弦的帐子。等侍从拔出了剑对方才紧张地拉下头巾，居然是位少女。
这下弦有些明白这个顿多查尔干到底想要干什么了。但那时看着双颊染上红晕的少女向他走来，他根本没办法保持理智的态度；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将对方推拒出帐子的动作的确是太过粗鲁，口中说的那些也太过硬冷了，应该是刺伤了她，以至于后来远远地还听见了弱弱的哭声。
不过，这样强烈的反应足以引来弦想见到的人。千里独自来了，没有沉默太久便说，你不喜欢那个女人是吧？父王已经把她杀了。弦知道自己脑袋里就是那么轰的一下，像是终于直面了草原的残酷，严峻的自责，以及不能理解差点让他冲出去确认。千里拦住了他，看你怎么这样禁不起玩笑，那是父王心爱的女儿，他舍不得的。
原来刚刚那个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少女是位公主……弦回想起来发现自己都没能仔细看清楚对方的面容。草原之王要把女儿赐给他，这究竟代表了诚意还是别有用心？
但是，对于我们来说，送出去的女人，除非丈夫死了才可以收回来，被退回来的都是肮脏的都必须处死，这只是时间问题。千里的表情又严肃起来。
这简直就是威胁。就像在路上曾被向导不着痕迹地威胁着让仁自生自灭一样，弦知道自己会再一次犹豫，同时，也会再一次心软。
那好，我回去告诉她明天再搬过来。不需要语言的表达，千里就看出了弦的动摇。弦想着一条人命就含在自己嘴里，咽下去或者吐出来也只是他的一个动作而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任不管。可已经张开一半的嘴巴又不能合上，弦忽然间想到了另一个由他抉择的生命。
仁怎么样了？
在他母亲那边。幸好最近他母亲还在，要是晚个几天，说不定又不在了——话说回来，他母亲在坎苏尔台莫的时候，他可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啊……
于是千里说起仁的母亲，后来又说到跟她很要好的自己的妹妹千雪，也就是刚刚被弦从帐子里赶出去的少女。才十岁的女孩，就被当礼物送给了陌生的外族，弦听着脸上便露出复杂的神色。
我母亲服侍的那位公主来时也不过十一岁，你们也在做同样的事。千里这才提到了自己的母亲；可弦注意不了那么多，他立即质疑千里，他们并不愿意将公主送到这么荒凉的地方，一生都再也无法见到亲人——如果不是你们踏过高山屡次骚扰……
是吗？千里没有正面与他争执起来：“我用仁在六岁时就会说的话来回答你。‘送女人过去做什么？！有什么话就说，有什么架就打，关女人什么事？！’”
乍一看不过是童言无忌，可这话从千里的嘴里出来就好像多加了许多暗示，顿时让弦哑口无言。后来他才知道，仁说这话的时候，他母亲正要去第三个丈夫那里，先前的两次他都不大懂事，也说不出什么；但当时弦没有深究，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千里的言谈之中。
明明与自己同龄，本该直爽的草原王子千里却好像比他城府更深，每说一句都像是蕴含着四五句一样。要不是四周的摆设提醒，弦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皇宫之中，对面坐着的是父皇为他新选的伴读，聪慧得令身为长皇子的他都有些嫉妒。
等十年后弦跟他提起的时候，他笑着说那是因为我母亲的教育。她有许多书，而且，十岁与西方停战后我还跟着使者去了你们那里，带回来的都是书。
弦问千里，为什么会知道仁跑向了哪里？那时千里的目光很是清澈——因为我母亲，她是接过神的，看得到。
也看到了我们？
对，也看到了你们。
他很想知道，究竟要怎么做千里的母亲才会看不见他们才会让他们顺利通过草原，就算这次逃脱出去，到了西方，总还是要从草原回去，那时顿多查尔干绝不会对他们以礼相待。
流落到合合尔的几年中，弦看着随侍们一个个地死去，他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将生命消耗在草原深处；可后来留在皇城没有跟着他来到这里的柳带着一小队人马天兵一般地出现在他面前，就像被施了咒语，整个草原都变成了他们的，没有任何阻拦，只是没命地奔驰，连前方视野中的一切都来不及看清楚，就到了西方，跨越了草原。弦不明白，他想柳也不明白一切为什么会这么顺利；一离开草原，他们就陷入了真正的泥泞——不断拖延时间的年轻君主，对联盟总是抱持着暧昧的态度的朝臣。
弦觉得他们根本不想改变，但又不愿与弦的国家断绝联系，只是这样敷衍着。而弦不能跟他们这样耗下去，几经策划，终于从那里得到了国君的许诺，踏上归途。可是，弦怀揣着来自西方的文书，马背上的颠簸一阵又一阵永不断绝，像是在提醒他，这东西不过是一纸空文，它永远都不会起作用。
然后，仁出现了，让他们回坎苏尔台莫。柳暗示着，希望弦可以下令杀了这个奇异的男子；先不说其他，弦也清楚，就算杀了仁，他们已经被发现，他们不可能逃出去。
但是，见到千里之后才知道，千里的母亲，两年前便过世了。
出乎意料，弦以为这次他们被发现又是因为千里母亲接到了神示，可是，她已经离开了人世，她不可能再为人间传达神的旨意。
草原上永不能仅有一位神明，那草原上就不会仅有一个巫师。千里看出弦的疑问，他上马的时候这么说着，想吸引住弦的注意；但弦还是发现了其中的异样。
你的眼睛怎么了？
瞎了一只而已，没什么不方便的。
……
走吧，千雪要为你做羊背子，这在春天可是难得的。你看仁都提前回去帮着动刀了。千里是在引开话题，弦明白关于这眼睛的事情不便深究。
在他的提醒下，弦才发现，代替千里去“接”他们的仁，在千里到来的时候就策马远去了。
一别也快五年了……草原上春天仍旧是那样的春天，千雪也还是那般天真烂漫，仁也还是那样远远地立在人群之外，又不舍得再多走远几步彻底离开，千里仅仅是失去了一只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眼睛，一切都还是那样，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千雪长大了，仁长大了，千里失去了一只眼睛……弦怎么看都有些恍惚，为什么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时光似乎还是从前那般？为什么没有对他抛下在坎苏尔台莫的“家庭”逃出草原的罪行有所惩罚？
你们都这样，我会以为，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怎么样？留下吧？”
可以忘记一切的欢闹之后，千里突然问弦。
“我以为现在的你能够放心留下了……”看出弦的惊诧与犹豫，千里解释道，“我觉得你去过西边之后就会明白，现在没有人想打仗。是我失败了吗？”
这样的暗示，让弦忽然了解到当年出逃时的顺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算没有了母亲，就算失去了一只眼睛，千里仍旧能够站在草原的任何地方遥望，纵横千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