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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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的时候，仁尚不满十岁。或许是九岁，或许是八岁，仁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的母亲可能还记得，但她觉得提起这些是毫无意义的。
他只知道，那是他母亲第三次从死去的丈夫那里回来；或许还没有算上生下他的那次——没有人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就像他的年纪一样，只有他母亲记得，但她仍旧不会提起。这并不是毫无意义的事，正是因为它的意义，所以才不能提起。
仁的母亲，还有母亲的哥哥，草原的王者告诉所有人，仁是她跟白色的狼神生下的孩子，是拥有最纯正狼神血统的腾格罕。但所有人都能在他的脸上看出西方民族的痕迹，于是很多人在说，他的母亲少女时就在与西方人的战乱中消失了踪影，再次出现时就抱着幼小的他，身边没有任何男人。然后她带着他跟随了第一个丈夫，然后她带着他回来；然后她独自跟随了第二个丈夫，然后她独自回来；这次是第三个——她在路程上花费的时间总是远长于在丈夫的部族生活的时间，可是这两种时间，没有一个是属于仁的。
后来被千里的手下压到坎苏尔台莫的时候，弦才知道，仁的舅舅其实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对待，他在草原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位王子，不论是名号，还是实力。
正是这样一位王子，一声不响地偷走了舅舅许诺要在第二年送给他的烈马，离开了坎苏尔台莫安定的生活，一路向着南方奔跑。但是那匹马就像他本人一样难以控制，没日没夜地累了两天，就愤怒地将这个不懂得爱护它的小主人给甩开来，向着西方一溜烟地跑了，带走了仁几乎全部的水和干粮。
弦是队伍中第一个看见仁的人。他一度以为，那顺着模糊不清的狼道踉踉跄跄地走着的身影说不定就是送葬的阔末儿丹，在神的诅咒之中找不到生命的终点，只能被腹中兄弟的骨肉拖累着一次又一次地摸索阴间的入口。但那个身影稍一停顿便离开了狼道，转向弦所在的这边；这时弦才看清楚那是个孩子，有着奇异的如同苍狼毛色一般的头发，就算沾满灰尘也分辨得出的苍白肤色，以及任何武人都渴求得到的惊人体格——对，那是个孩子。
接着那神秘的孩子面朝他的方向倒下，起初还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很快就再也没有力气动弹，只是直直地躺在那里。弦没有命令侍从，立即冲了过去；他以为一个孩子就这样死在了他的面前，在那个瞬间弦才意识到，十五年来，他根本没有面对过任何死亡。
一切都是安逸无比的。
所以在听向导说这个孩子没有死仅仅是几天没有进食也找不到水喝所以耗干身体倒下罢了的时候，弦不能将那种感受转化成自己身体了解的痛苦。在他的生命中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问题，关键不是有没有食物，而是食物究竟是可口还是珍馐——饥饿，缺水，徒步行走，那些都与十五岁的弦无缘，却缠绕在这不满十岁的孩子四周，久久不去。
在给他灌下水的同时，孩子便有转醒的迹象，先前一动不动的身体，只因补充了这么一点点的水份就恢复活力。但弦看得出来，他的意识还是模糊的，就像他这些天一贯保持着的一样，维持身体走动的只有意志。迷蒙的眼睛微微转动地看向他们，让弦以为他已经清醒；但紧接着的话，否定了弦的猜想。
“如果你是向南飞的神鹰就吃掉我的眼睛，然后带着它去山的那一边……”
他以为现在笼罩在头顶上的黑影是等着分食尸体的鹰。弦想说点什么让他放心，但很快放弃了，这个孩子就像是正视着死亡一般闭上眼睛——那种可怕的从容后来弦不止一次在草原上见过，死亡永不会令人绝望，没有什么是值得他们畏惧的。
等那孩子再次清醒的时候，弦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弦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似乎从不熟悉的语调间识破了弦不属于草原的事实。警惕的表情不知道是他与生俱来的还是由于弦的出现学会的，弦看着他的样子就想起那个总是疏远自己的、跟他差不多大的弟弟——母亲并不是宫内妃嫔，父皇亲自将他从南方带回宫中，一直被各种疑云包围着的孩子。
见他不回答，弦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这样的耐心他也不过是在撞见板着面孔的弟弟时出现过，一遍又一遍的，想知道对方喜欢什么，想知道对方在苦恼什么，想知道对方希望得到什么。那几乎是一种好奇心，弦的好奇是不被允许的，那些必须去完成的责任，那些必须端起的架势，还有那张必须严肃起来的脸……就算想要跟自己的弟弟亲近，也是不被允许的。
而在离开国土踏上草原的瞬间，这些不被允许的一切仿佛在一瞬间都变成了自由。所以才会颤抖。
现在弦都不记得当时问了多久仁才开口说话，他只记得第一句话里并没有提到名字——仁说，吵死了。
不得不承认，连这句话，他都跟弦的弟弟很像。
层层重压在躯体上的东西瞬时飞了起来，跟着风跑开了；弦示意想惩罚无礼孩子的侍卫们不必出声，他觉得这个孩子吃着分给他的干粮很快便找回了力量——拉起他上马，弦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的心情会是那样的愉悦，竟连缰绳都交给了这个陌生的孩子。
那是个晴天，自从进入草原之后的第一个晴天，天无比得高，但又与地贴得如此近，就像最初的最初，它们本就是合在一起的那样，再一次相撞了。朗朗的上苍，已经属于草原的上苍，清澈得连最小的星星都能看见的上苍，游历着无数神明的上苍……仿佛明白了人们顶礼膜拜的理由，弦在山的南边从没有看见过的天地，仅仅在交出缰绳的刹那占据了视野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我的马，你喜欢吗？
弦不止一次想让自己的弟弟摸摸他心爱的马，可那个冷冷地瞥着他的男孩从来都不会跟他一起靠近，好像他的善意他的亲近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陷害，只是带着伪善面具的耍弄。而这个有着不正常灰白色头发的男孩毫不顾忌地摸上深栗色的鬃毛，光从那慎重的动作中弦就能看出，他喜欢它。
仁。他边抚摸着马的颈部边说。我的名字。
看上去就像是在告诉那匹马他的名字，不过弦很快理解那其实是在回答先前的问题。不像他所听过的那些来自草原的名字，这个男孩叫“仁”，完全属于弦的国家的字眼，与草原不相符的感觉，与他不相符的感觉。这样那样的感觉都被他喜欢它的体认冲淡了，弦可以明白的是，他喜欢他的马。
他说自己叫弦，是弓上那根细细的丝线的意思。父亲认为那是力量的象征，仅用如此的一根丝线就孕育出了穿越百步的力量，更何况是他有着得到了上天眷顾般的能力。
他又说，不过母亲希望这个弦字指的是琴弦，清越风雅，高洁不群，只为知音者折腰，只为有心人鸣响，不必屈从，也不知纷扰，怀抱着清心琴心终尽一生。母亲也知道这不可能，她在念这个名字的时候总像是在叹息一般……
弦不知道仁究竟有没有听见，更不会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只是缓缓地说着。他有时会想，说不定先前的十五年间他说的话都没有那天晚上的多，而那个尚且幼小的仁，一定是没有听进去——在兴高采烈地纵马狂奔之后，仁来着缰绳的手渐渐滑脱开来，半倚着弦的左臂，就那样睡着了。逐渐放慢了速度，弦觉得如果那时可以看见自己的话，他一定不认识那个能与陌生的异族男孩全无戒备的同乘一马的弦，那不是身为长皇子的弦，那是草原的弦，绝对自由的弦。
“弦”这东西，无论放在哪儿，都会被固定住两端，绷得紧紧，就算在断裂的一刻，那固定住的部分仍旧固定在那里，破碎的身躯，竟然仍被霸住，没有逃脱的机会。
就像阔末儿丹的道路。弦忽然发现，自从遇到仁，原先一直铺开在不远处的狼道也消失不见了。好像它从来都不存在一样。
笼罩在草原上最后的一片阴影，就这么消失了。
向导说，殿下，请将这个孩子放下，您不能带着他。
不，我们可以把他交给离这儿最近的部族，让他们把他送回家。
殿下，我们不应该靠近任何部族，这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那我们带着他。
现在想起，弦都有些不明白那个时候为什么会那么执着地要救仁。本应该依照草原的法则葬身鹰腹的孩子，独自一人离开族人离开家的孩子，看起来必须经受惩罚的孩子——他给予的不仅仅是水和食物，他还想给他连他自己都不怎么了解的草原。
那不仅仅是因为他像他的弟弟。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弦都可以确认这一点。只不过，他说不出紧接着的一句，因为那里也是混沌一团，根本整理不出一句可以概括清楚的话语。
虽然穿着看不出来，但是殿下您注意到他身上的饰物了吗？顺着向导的手势，弦看见了仁松散的领口里露出的坠饰——八角形的玉琮，青翠透明的成色，非凡不已。殿下，或许在我国那只代表他的身份高贵，但这里是草原，而那是随着公主和亲的贡物啊……
这样的指点让弦立即明白了仁的家族只可能在部族首领之上，也就是说，他只可能出身于草原之王的家族，而且是距离最近的那些。
所以，殿下，任他自生自灭吧……
草原人都知道，踩着狼道而来的，只能是灾厄。
弦犹豫了。
但是，他仍旧一意孤行地接受了这个灾厄。
没错，灾厄……十年后想起那段日子，弦还是肯定了这样的说法。仁是灾厄，他的来到就是厄运的预兆，十年前，十年后。
仁的表哥总是可以找到他，借助神灵的眼睛；同样，他也总是能够找到弦他们这些妄图不声不响穿越草原的外人。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