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 ...


  •   在回到坎苏尔台莫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千里过来说要办一次打马印问弦要不要也参加的那一天晚上,千雪离奇地病倒了。她一直是个无比健康的女性,这次的病来得紧急而且全无征兆;仁来了又走了,然后千里来了,最后说顿多查尔干让人把千雪接到他那边去,说是有人帮她诊治。
      出了门,弦发现仁居然站在帐子的侧面,一声不响地只是站着。看到他走近,仁抬起头,脸上的神情混杂着焦急与不耐。
      就像是不想让弦靠近一样,他匆忙地说,肯定又是像上次那样!你也知道……话没说全掉头就走,他把马栓在离帐子很远的地方,走起路来都带着狠劲,好像千雪生病招惹到他了似的。
      弦有些混乱,“上次”是哪次?仁从小就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同龄人中只有千雪乐意跟他亲近,难道这弦不知道的五年间,他们俩翻脸了?还是说,这次的病情本身有什么犯了他的禁忌?
      千雪说,骨头里疼。让人点起了火拿来了一张张毡子,弦看她还是又冷又疼得发抖。问柳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症,柳从脉象里查不出来,连声称奇;弦不通医术也抓过来看看——只觉得她腕中剧烈跳动,而且乱得毫无规律,其余跟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想起千里好像懂得许多,便让他来。千里看了看说,这我看不了,但有人能看,等我让人告诉父王。之后便带走了千雪,让弦在原地等着。
      仁说,肯定又是像上次那样……上次……他跟仁都了解的上次是……
      这才想起来,原来他说的是九年前的事情。
      记得千里在第一次提到自己的母亲时就说她翻过了山就完全不一样了,还说下次要带他去看看才会懂这是什么意思。可后来千里一直没有带弦去看过。毕竟是别人的母亲,弦也不便探问,只是在正式接千雪进帐子的时候见过一次,感觉上就是位草原上随处可见的妇人,没什么值得一说的;转念一想,这个妇人明明是来自他的国家,连她的儿子都还保留着山那边的痕迹,为什么她会彻底像个草原人……
      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是那种女人啊!仁突然说,就好像是看出了弦心中的疑惑。弦不知道仁带着鄙夷的眼神说出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看见所有人面对千里的母亲时都是近乎崇敬的目光,而仁为什么会……
      她们都是骗子。
      无聊的把戏。
      ……我带你去看。
      没过两天,仁就神秘地来找他,两人一起骑马来到一个四角挂满彩色布条的帐子前。远远地栓了马,仁让弦学他猫着腰前进。那帐子三面都有帘子,只有北面没有入口,但仁偏要从北面走。
      只有这里没人守,跟我来!仁巧妙地拔起了一个固定用的木栓,揭起了空隙,他们俩就那样困难地钻了进去。
      弦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在想些什么,不知道那帐子里是什么就跟着仁挤进去。仁是个小孩子,但他不是了,他不可以跟着小孩一起胡闹,况且他对于草原其实是一无所知的,一旦触犯了什么禁忌……
      的确,弦触犯了禁忌,在他接触到帐子里弥漫着的空气时就明白了。
      纤细而有些凄厉的声音,有两重,合并在一起听上去似乎像是歌谣,时不时还有节奏不一的鼓声响起来,轻轻重重,敲得人心中紧张一阵接着一阵。光线昏暗,但又有一道道的光芒晃动着射向了四周,弦只能依靠那些光芒来辨认眼前的状况。
      中央是个站立着的人,穿着厚重的衣服,头上有个高耸的帽子,浑身上下是花里胡哨的颜色。服装上看不出男女,只知道从身形上看是女性,而外套上挂满了一层层的镜子,显得她很臃肿。
      她在不停地旋转。依照看起来毫无规则的路线,边走边旋转着,口中发出那段凄厉的歌声。草原上的语言,又不完全是,弦不理解其中的含义,只是觉得自己也被曲子的波动感染了,时而高亢,时而低婉,听着听着就觉得自己被那样的声音撕裂开,有什么东西拼命要从身体里冲出来,又有什么东西拼命要从身体外面挤进来。汗毛尽竖,弦的身体中顿时空荡荡的,像等着接纳什么一般,但中间又被隔上了一层坚硬的屏障,只等着那样的歌声来冲破一切。
      但歌声达不到他这里,歌声一直围绕在帐子东南角那里平躺着的一个人影上。旋转着跳跃着的女人的歌声,还有在西北角上坐着的另一个女人的歌声,交谈一般地纠缠到东南边,然后忽然间整个帐子里坐着的人都开始跟着唱起来,虽然那样的应和声并不熟练,但都唱得虔诚。
      弦这才发现,整个帐子里坐着的,都是女人。
      他这时已经明白,他触犯了禁忌。
      等仪式完整地结束时,他们俩才被发现。光线亮起来的时候,是坐着唱歌的那个陌生女人发现他们的;而另一个唱歌的女人瘫软地倒在地上。她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他们所站的北方,好像透过他们俩看见了更远的地方;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疯子一般地奔向东南角那个躺着的人身边——这次弦看清楚了,那是个女人,而且,她刚生下了一个孩子。
      整个帐子里的人因为这样的紧张才意识到,他们根本没有听见婴儿啼哭的声音。
      混乱中,刚才在中央跳动着的女人清醒过来,弦看见了她帽子下的脸——是千里的母亲。
      而那个生孩子的女人,是顿多查尔干的王妃,和亲的公主,弦的姑母。
      王妃说,是那个巫师请来恶神诅咒了我的女儿,她不允许我的女儿诞生,她希望大王您只有她生的那一个女儿。
      负责辅助的二神说,请神时有两个男人闯了进来,是他们从北方打开了阴间的门,让刚出生的小公主跑了过去。
      千里的母亲说,我没有及时阻止阴间的门被打开,没有请都儿豁埃把守北方的恶神,才使公主夭折,听凭大王的处置。
      千里对弦说,为什么要这么着急了解呢?这次的仪式是产子,是不能有男人出现的,所以我没办法带你去看,你为什么要跟着仁那个什么都不怕的孩子去……
      弦这才知道,千里的母亲在刚来到草原就大病一场,请来看病的巫师说这是骨血轻奇可以通神的征兆,等跟我学习两年,接了神就会好。于是她就跟随师傅成了巫师,现在已经是草原上最有名的巫师了。
      而如今,千雪的病症,也说要巫师才能医治。对方看了说,最近家中有西方来的人带来了一直徘徊在草原之外的灾神兀达妈妈,跟家里供的淖剌朵神位打了起来,打到了千雪身上,才会有急病。
      西边来的人,只能是弦和他的随侍。
      于是,弦见到了当今在顿多查尔干面前说话最有份量的巫师。
      在帐子的周围拉上彩色的布条足有三天,那位巫师才说可以办仪式了。千雪三天前就回来了,一直在疼,但似乎比以前好上一些;千里来了,连顿多查尔干也来了,这让弦这边几个想强行取消仪式的侍卫们打消了念头——不知道是敬畏还是不屑,他们这些人从根本上排斥着草原上的神明,好像一旦接触到它们,就再也回不到自己的祖国了。这次的二神是个男子,陌生的属于草原的脸,弦十年前在坎苏尔台莫绝对没有见过。他让大家都按位置坐好,才引出了那位远近闻名的巫师。
      与先前所知道的惯例不同,还没有看清巫师的脸就知道,他是个男人。从前弦在草原上所了解到的巫师们,清一色是女人,据说是女性与神之间的感知力比男性更强,而且女性的骨骼天生比男性纯净,做巫师的,都是女人。从弦现在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巫师藏在宽大的帽子下的下巴,那不是草原人的棱角,也不是草原人的肤色,他看起来就像是山南边的民族……不,比那里更远,在弦的国家,只有来自南方的男人才会有这样的轮廓。
      他唱起来了。弦知道这是固定的程序,先要由巫师请来下界的神守护这个即将召唤上界的人间神场,然后二神为巫师开道护体,巫师走上前往上界的路,再后来就是找神,请神,治病,最后是献祭送神。巫师唱,二神唱,对唱,全体跟着唱,弦并不知道该唱什么,但只要一听到那样的歌谣,听到了上一句,好像下一句就浮现在脑海中了一样,自然而然地便从口中出去了。
      或许,这就是许多人不愿参加仪式的原因,同时也是千里的母亲在来到草原之后完全忘记了原本民族的原因。这里真的有神存在,遥远的曾经,漫漫的未来,就算星斗都挪移了它们的位置,也万古长存。
      巫师在请神的过程中是不能回头的,因为只要巫师的背面朝向哪里,哪里就是北方,就是阴间,就算是招魂也不允许回头,一旦回头就会被恶神抓住,不仅达不到上界,连自己都回不来。弦不知道这次仪式中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他看着那个巫师一直都只给了他背面,那上面挂着的镜子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在暗示什么?这次千雪的病症就是他带回来的?还是说他才是草原的灾厄,是应该被清除出去的恶神?弦不能理解他们的神的想法,他更不能理解,为什么草原上最有名的巫师,连续两位都是来自于他的国家?草原的神明就这样接受了这样完全不属于草原的骨血吗?
      弦突然觉得,或许,他可能跟仁一样,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
      巫师突然间扭过身来,直直地盯住他。因为帽子的缘故,弦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可以感觉到,他在紧紧盯着他。那个瞬间,神就在那里,穿过巫师的身体,又穿过了弦的身体,笔直地看着草原的南边,看着那些似乎不可逾越的山,然后,一跃而过,消失了踪影。
      弦发现自己正坐在帐子的正南面,而先前,巫师面对的方向,才是北方。
      他终于看清楚了帽子下的脸。那个巫师请来了好几位神灵,安排着它们一一入座,现在突然直指向弦,好像那里是他唯一的盲点。
      他控制不了那里。
      他需要虔信与崇拜,但他从那里得不到。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最强大的巫师可以到达任何地方,只除却一处。因为那里是天神围下的栅栏,因为那里只准进去而不准出来。
      弦觉得自己也不能达到那里。曾经有人告诉过他,他不能。
      可巫师不信,他不信弦不能去那里,就像他不信自己会存在盲点一样。那张脸上的神情,在神明的佑护下洋洋得意,但最终又抹不去疑惑的阴影,跟弦对峙着。
      就算转过身,就算结束了仪式,他也在一直,跟弦的那个位置对峙。
      他就是侑士,草原上最大的骗子。弦走出帐子就看到仁坐在地上——他总是拒绝参加一切有关神明的仪式,他总是游离于人群之外,好像那些人所疯狂的东西,都是不可理解的。
      仁知道仪式结束了,这才站起来。他看了弦一眼,便抽回目光;弦认识那样的表情,那说明他在烦恼些什么。
      但弦猜不出正确的答案。
      记住,是他欠千里一只眼睛!
      说完便忿忿地离开了。弦觉得那口气就像是急于撇清什么责任一般的孩童,不断地展现出欲盖弥彰的无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