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细软》四月松露

8、巡夜

　　荀叶走到家楼下的时候，正下着料峭的春雨，夜风里卷着泥土的咸味。潮湿的季节，让人分外想念夏季的夜来香，墨一样的晕染的夜色里，精灵一样隐藏的花朵。
　　就像千朴。

　　荀叶的童年是在搬家之中度过的，同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从一个陌生的城市，搬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不是没有过要好的伙伴，却是因为分别那份疼痛，从前的一切如同被拔掉电源插头般硬生生的扯掉，板着面孔的妈妈，铁了心的要从从前的生活中脱离出来。于是荀叶便成了大人不负责任的感情的牺牲品，踌躇着，不敢跟身边的人过分亲近，谁知道下一秒，又是怎样的明日与天涯。
　　过于孤单的生活，看似可怜，在荀叶的意识里却是一种自由，没有生命中最沉重的感情包袱，没有分别的痛苦，没有相爱的喜悦，没有思念和依赖，只是自私的保护着自己，静静画着那个男人的背影，那个给了荀叶生命的男人，带来痛苦和欢笑的男人，那个炭笔下模糊的背影。

　　上楼的时候撞到一个跌跌撞撞的女生，披肩的卷发，麋鹿一样清澈却充满警惕的眼睛，明明是无心掠过荀叶的目光，却而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委屈，穿着黑色的宽背心和牛仔裤，又叮叮咚咚的跑下楼了。

　　转动锁孔，隔壁突然传来一阵玻璃撞碎的声音和物体碰撞的闷响，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咆哮，一片模糊的对骂，结束在“嘭”的一声摔门声里。

　　“下来接我”千朴发来的短信，没有任何的标点符号。
　　“你在哪”荀叶想起刚才楼道上跌跌撞撞的千朴，一副同学你谁啊的表情，竟觉得有几分好笑。
　　“楼下！”千朴回短信的速度极快。
　　“自己上来，门开着呢。”荀叶窝在沙发里，一整天的训练，他依然显得十分疲惫了。
　　“猪啊，电梯坏了”看来千朴的心情也十分不好。
　　“等一下”荀叶还是妥协了。

　　荀叶是千朴的邻居，因离学校很近，荀叶上学的时候大多一个人住在这边，母亲打点着自己的生意，自然住在离这里很远的市中心，从搬到这里那一天开始，便认识了和自己一样被锁在门外面的千朴。

　　两个小孩，独自蹲在自己家门口，谁也不说话。千朴首先掏出一颗糖，递给旁边的小男孩，打破了沉默：“你是新搬来的吧，从来没遇到过你。怎么了，你也常常忘记带钥匙吗。”
　　荀叶望着粉红色的糖纸包裹的糖果，小小的一颗，仿佛发着光，他忐忑的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拿着，并不回答千朴。
　　“哎，我又把钥匙拿出来玩落在幼儿园了，下次你如果一个人在外面，可以找我来玩啊。”千朴慢慢蹭到荀叶身边，眼睛里满是亲切的友好。
　　“恩…….我今天第一天住这里，妈妈还没下班呢，所以……”荀叶不敢看千朴闪闪发光的眼睛，兀自盯着手心里的糖果，吞吞吐吐的说到。
　　“哦，是这样啊，”千朴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又一屁股挨着荀叶坐下来，“好饿啊，你有饼干吗？”
　　“没有。”
　　“那，玩具呢？”
　　“没有。”
　　“那你抱着这么大的书包干什么？”千朴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那里面是我的图画本……诶！我的书包！”千朴在荀叶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手抢过荀叶的书包，不理会表情狰狞的荀叶。
　　“哇，好多钱，深藏不漏啊。全是你的吗？”千朴厚脸皮的翻着荀叶的书包，并不在意那些画板和画纸，只是看到钞票像发现了宝藏似的轻声激动着。
　　“钱…….妈妈今天给了我一些，你问这个干什么？”
　　“猪啊，有钱还在这儿傻坐着，怎么不去吃饭啊。”
　　“我…….我没用过。”荀叶觉得自己好丢脸。
　　千朴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看着荀叶：“我带你去麦当劳好不好。”
　　荀叶望着眼前这个脸脏兮兮的女孩，熟悉涌上心头，好熟悉的感觉…….
　　这时，千朴的肚子却不争气的明目张胆响起来。

　　而此时，走到楼下的荀叶，发现千朴如同第一次见面那个脸脏兮兮的小女孩一样，卷发被雨水淋得一团糟，蹲在角落里，发尾和裤脚都滴着水。
　　“我好饿。”
　　千朴抬起投来，怔怔的盯着荀叶，荀叶一愣，回过神来，翻了个白眼。

　　“诶，荀叶，有没有什么书可以看的啊？”千朴穿着荀叶的大号衬衫，湿着头发在荀叶家里走来走去，因为常常逃到荀叶家里避难的缘故，千朴几乎把这里当成了她的第二个家了。
　　“你能不能先把泡面给倒掉啊？”荀叶转过身一脸嫌弃的盯着千朴刚刚吃过的泡面碗，手中还拿着画笔。
　　“不能。”千朴走过空空的客厅，在书房里倒腾起来。
　　“别弄乱了。”
　　“哦。”
　　荀叶转过身，全神贯注的在画纸上画着。

　　千朴在书房里抽出一本书——《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老师好像推荐过这本书诶，拿来看看。”千朴靠着大书架在木质地板上坐下来，轻轻翻动着书页。

　　荀叶是唯一一个让千朴感到心安的人。
　　很奇怪的感觉，感觉他的世界不属于千朴，像是隔着透明的玻璃，明明看得一清二楚，却无法感受，无法触摸，不知冷热。毫无羁绊的两个人，却又顺利成章的走到一起，无关风月。那个在家门口乖乖蹲着的沉默男孩，淡淡的眼神，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和鲜艳的嘴唇，这个单薄的白皙少年，一切都让她觉得那样的自然。千朴第一次看到荀叶，就认定了他会是跟自己走到一起的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都是因为孤独吗。千朴时常这样想着，年少的内心总是炽热的感受着外界的寒冷。

　　像是冬日稀薄的日光，透明清澈得不可奢求，却给了千朴那种久违的温暖的感觉。

　　千朴和荀叶所在的整个老城区里，每一户窗子都透着微微的暖光，咬着嘴唇画画的荀叶，独自看书的千朴，分享着这份安静。

　　次日清晨，荀叶醒来时，看到桌子上做好了的鸡蛋饼和热牛奶，还有千朴的字条。
　　“我走了。你就迟到吧。今天星期一哦：）”
　　荀叶苦笑了一下，今天因为要去学画画的缘故，已经跟老师请过假了。
　　然而收拾画板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昨天画到睡着，那幅还没有上色的夜来香不见了。

　　千朴走在路上端详着荀叶的画。“这种叶子是什么啊，该不会是画了送我的吧。”千朴面带微笑的臆想……

　　来到教室放下书包，同桌的仓菱立刻贴了一张便利贴在千朴的桌子上。
　　“干嘛啊。”千朴坐下来，望着微笑的仓菱。把便利贴撕下来，笑了一下，“还写背面……”
　　翻过来。
　　“李暄 6班 ”
　　千朴顿时石化掉了。
　　“哈哈哈哈哈。”
　　仓菱也不知道为什么千朴要埋着头笑得面红耳赤。

　　偶然的鸟儿一起飞落肩头。
　　昆德拉笔下的托马斯逃避着偶然，却因为那一系列的偶然带来了必然的决定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