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细软》四月松露

5、狎昵

　　诚达中学的黄桷树在春天开始疯狂地掉叶子，金黄色的枯叶，或者是累坏了的蝴蝶。
　　树叶跟着在赛道上奔跑的少年飘得很远。
　　“跳长绳的同学们可以去准备了。”朴一岚晃晃手中的时间安排表。
　　我和芷清同时从看台上站起来的时候我不敢看她，我只是默默地混在人群中间去了跳长绳的场地。
　　蓦地转头，我却发现芷清去的是洗手间的方向。
　　我咬着下唇看着芷清离开的背影。
　　所以是……我代替了她？
　　芷清留着中分的发型却一点也不显得成熟，黑长直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际，配上白皙的肤色总让人误以为是御姐类型。芷清极瘦，穿宽松的男式T恤，可以轻易窥见肩胛处骨骼的凸起。
　　我第一次对芷清有印象是在高一的班委竞选。她一开口就是细细软软的娃娃音，而重庆盛产讲话大大咧咧脾气又冲的女生，所以所有人都被芷清的声音酥得不轻。然而她又要竞选班长一职，不顾台下目瞪口呆的众人她在“班长”一栏里写下“芷清”。
　　当然，她并没有如愿。且当所有人都习惯了她的声音后，她确实没有给我留下其他印象。
　　倒是高二变成同桌之后，她的烂桃花和她传过来的小纸条总能让我乐半天。
　　她说谁谁每晚都会发来短信道晚安。上一条短信那个谁谁说他很开心，因为是星期五。她直接回了一句“不开心”，然后关机睡觉。

　　“女人的交往，最常见是闺友，谈论饮食、装饰、情爱。怕寂寞，一起打发。恨男人，同仇敌忾。可极靠近，也可极狎昵私密。男人常常笑女人斤斤计较，当面笑眯眯，私下多谤言，不比他们直接爽快，要么抡圈就上，要么两肋插刀，要么摔桌走人。”

　　芷清的确是我的闺友。
　　我却没由来的心虚。

　　今天的太阳好亮。
　　第一次有了参与运动会的经历，跳跃和转圈让我觉得眩晕，脚伤很疼。我的目光尾随穿浅蓝色牛仔衬衣的墨隶，好像时间在那些指针跳动的细小声音里悄悄停止了，我能够顺利地越过长绳，重重地掉落。
　　一次都没有死绳。
　　结果是出乎意料的好，第一名，293个。我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看他们尽情欢呼尖叫。
　　墨隶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瞥见脚踝处的创口贴，莞尔一笑。
　　刚刚领了奖状回来的墨隶在我面前笑得像个小孩，然后又像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对我说：“除了跳长绳第一名，我还有跨栏第三名、跳高第三名、跳远第二名唷。”
　　我抢过奖状一脸不屑地说：“不就仗着腿长嘛。”
　　“是比某些人长那么一点。”
　　“……”我在心里完整地翻了一个白眼，“墨医生比你腿长。”

　　墨医生是墨隶的爹。
　　我爹第一次进急诊室的时候我抱着我的速写本蹲在医院走廊上哭，大哭，眼泪鼻涕一起流的那种。
　　然后我发现我没带餐巾纸。
　　然后一个中年男医生递给我一包维达，就是男式专用古龙水香的那种。
　　“哇……”我哭得更厉害了，带着浓浓的鼻音，泪眼朦胧地望着那医生，“我爸爸……我爸爸……他什么时候才能……才能……出……出来……”
　　“很快。”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却丝毫不会让人感觉到安慰式的敷衍和不专业。他比普通的重庆男人更高，将一身朴素的白大褂硬是穿出了名牌风衣的挺拔感，且拥有欧洲人一样的高鼻梁。
　　夜晚的医院亮着刺眼的冷光灯，空荡荡的走廊清冷得出奇。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充斥着整个阴冷的空间。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凳子上画速写，那中年男医生坐在我旁边，他的身上有更加浓重的消毒水气味。
　　“小妹妹画的真好。”
　　“将将就就吧。”我红着眼睛并不抬头。
　　“妹妹那个学校的？”
　　“诚达中学。”重庆市最好的三所中学之一。
　　“我儿子也是。”他忽然笑起来。

　　“爸爸。”
　　少年的声音从清冷的走廊里传出来有一种莫名的温暖。
　　背着黑色书包的少年直挺挺地快步走了过来。
　　“墨隶？”我惊讶地脱口而出少年的姓名。
　　“嗯？”少年偏过头，瞳孔中倒映出我的落魄模样。

　　这大概才是我与墨隶相熟的开端。
　　漫长的沉默总是由我来打破，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一只在黑暗中探路的萤火虫，亦步亦趋地试探着与他交际的边界，然而不知不觉中我已被盛大的黑暗湮没，不知身处何处。
　　那时候我总觉得墨隶是我的幻觉。
　　“你爸爸没你那么高冷诶。”我带着浓浓的鼻音闷闷地开口。
　　“恩。”少年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拿出复习资料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一时语塞，转而又极快速地释然，“只是觉得当医生挺好的……又很有用……像我爸生这样的病也是多亏了……”
　　“嗯。”少年顿了顿，“我以后大概会学医。”
　　我笃定墨隶穿上白大褂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那你呢？”他的疑问语气淡得化在了微冷的空气中。
　　“跟美术有关的吧但具体是什么也没想好。”我把手中的速写本递给他，“要是能考上清华美院就好了啊。”
　　墨隶并不答话，他用一种对待数学题的态度无比认真地翻看着我的速写本，似乎细微到每一个笔触都被完整地捕捉。
　　少年漂亮的侧脸触手可及，微微颤动的眼睫在医院的冷光灯下投射细长的阴影。
　　“你可以的。”少年非常郑重地抬起头。
　　我被少年倏尔放大的脸吓了一跳，转而又哈哈笑了起来：“墨隶你好可爱。”
　　“刚刚还在抱怨我高冷。”
　　“主要是墨医生太迷人！”我从墨隶手中抢回速写本。

　　我隔着玻璃对重症监护室里仍在沉睡的爸爸轻轻地道晚安。
　　“晚安。”厚厚的玻璃上投射少年挺拔的身影。
　　我抬头对墨隶说：“我得回家了。”
　　“我爸爸让我送你。”
　　“嗯。”疲惫的心情渐渐被眼前的少年抚平，我与他并肩走在医院的楼梯上即使不交谈也觉得暖。
　　更近一点，就会想要更多一点，接触一点，就会想进一步走进他的世界。今天跟他讲了五句话，那么明天就要讲十句话。
　　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宛如追踪一只振翅的彩蝶。
　　不能太近，不甘太远，宛如儿时观看放烟火时的心情。
　　“朴轻恩，你干嘛往下走？！”
　　“怎么了？”
　　“再往下就是负一楼了。”
　　“哦。”我赶忙收回向下迈开的脚步。
　　“知道负一楼干嘛用的吗？”
　　“不知道。”我跟在墨隶身后走出医院。
　　“太平间。”
　　少年突然间转头吓得我啊啊啊地尖叫起来。我紧紧拉住墨隶的书包带子：“墨隶我怕。”
　　“怕什么？”
　　“……”我在的士站扯着墨隶的书包带子不愿意上车。
　　少年强行帮我打开了出租车车门二话不说就要把我往里面塞，正当我心灰意冷准备放弃抗争之时，墨隶也跟着我坐进了出租车：“师傅麻烦开车。”
　　封闭的车厢里气氛又变得很尴尬。
　　后来我只记得那天出租车里的fm85.5放着马頔的民谣。
　　“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
　　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
　　时光苟延残喘
　　无可奈何
　　如果所有土地连在一起
　　走上一生
　　只为拥抱你
　　喝醉了他的梦
　　晚安……”

　　“想什么呢？”墨隶的大手在我眼前挥了挥，“五人投篮和女子800米都要开始了，你不去看吗？”
　　“哦哦。”
　　“我去投篮，你去哪边？”
　　“800米吧。”我头也不回地离开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