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日记》林泉音

5、第 5 章

　　泽田一行一共有四个人，除了大姐纪香之外，还有泽田的秘书牧野纯小姐。她戴着眼镜，总是穿着黑色的职业套装，很有职业女性的气势。上次去医院看熏的也是她。据泽田说，牧野小姐的工作是为他们一行安排行程。有钱人真好啊，什么都不用担心，提个包就可以出门了，熏想着，瞅了一眼大姐巨大而陈旧的行李箱。久了不用，有一股发霉的气味。更糟糕的是，箱子左边的一个滚轮已经坏了，只能硬拖着走。
　　纪香第一次见到泽田，非常腼腆地站在熏的身后朝泽田点了点头，就算是与泽田打过招呼了。泽田一直微笑着，没什么表情变化。
　　这个旅行团的第一站是北海道，温泉之国。泡温泉是纪香喜欢的，她兴奋地点了点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一样。熏站得离她远了一些。
　　牧野秘书很妥帖地打理好一切，其他人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只用安心而舒适地享受旅行。熏觉得很庆幸，这辈子居然遇到泽田这样的人。虽然晚了那么十几年。
　　牧野安排的时间很宽松，熏有的是时间闲逛。泽田一直陪着她，走在她左边。熏想起这么一个理论：两个人并排走，站左边的是这段关系的主导者。
　　泽田这么严肃的人竟然很爱拍照。当然，他的镜头是对着熏的。熏那苍白、平淡的面孔在他的相机里存留下来，以各种姿势。自由行出发的前牧野为他们拍了一张集体照，纪香的表情非常僵硬，应该很久没照过相了吧。
　　“你喜欢这里吗？”泽田突然开口问道。他的眼神非常温和，像在鼓励熏。
　　“当然了。来北海道泡温泉可是我的心愿之一呢！”熏撒谎了，她在大学时代就同室友来过两次。事实上熏更想去温暖的南方度假。谁会喜欢这阴冷潮湿的天气呢？她甚至在打包的行李中带上了性感的泳装。
　　“是吗？”泽田笑得眯起眼睛，“原来你们都喜欢这儿啊。”
　　熏默不作声。惠子像一个幽灵一样，出现在她和泽田之间，她无处不在。
　　两个人走到天黑。街灯的光线并不明亮，熏抬头望望泽田侧脸的轮廓，感到一丝悲凉，她大概永远得不到他了。
　　泽田在晚间视力不好，得集中注意力看着前面的道路。他已经老了，但熏还年轻，有人会把熏认作泽田的女儿吗？
　　“啊，泽田先生！你怎么有时间过来了？”一家日本料理店的食客忽然从店里跑出来向泽田打招呼。他穿得很正式，皮鞋擦得锃亮。
　　“野津先生！你怎么也在这里？”泽田微笑着伸出手去，同对方握手。
　　熏猜测他们是生意上的伙伴。
　　“哦，我来拜访这里的一位老先生。这位是？”野津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熏的身上。难道他不认识惠子吗？熏想着，这大概也是有可能的，因为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比泽田小十来岁。
　　“这位是藤原熏小姐，目前是我的传记作者。是吧，藤原小姐？”泽田回过头来询问熏对身份定义是否满意。熏点点头，算是介绍给野津认识了。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野津志信，”野津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熏，“这是我的名片。”
　　熏没试过这么正式的见面方式，道了句“谢谢，请多关照”，就不知该怎么接话了。熏看也没看，便把名片揣进了衣兜里。
　　所幸的是，野津并没有在意她的迟钝和无礼。他看上去很忙的样子，接了个电话就向他们道别了。
　　晚秋的风很凉，熏无意识地搓着手。
　　“冷吗？”泽田注意到她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裙子和外套，有点担心她的身体。
　　“把我的衣服披上吧！”泽田的毛呢大衣披在熏的身上显得很宽大。但很温暖。
　　熏想牵住泽田的手。熏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沦陷的，但那又有什么重要，泽田现在就在自己身边呢！
　　“泽田先生，你为什么想要找我来为你写日记呢？”熏不经意地问道。这疑惑在她心里盘旋了千百遍。
　　“啊，这个啊，”泽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仿佛这答案是经过反复雕琢地，“因为想要从别人的笔下看看自己呢。而且生活本身也值得记录，不是吗？”
　　从别人的笔下看自己？熏反复地回想着这句话，泽田真是个奇怪的人。
　　在北海道大概待了一周的时间，熏几乎与泽田寸步不离。理由很简单，她是他的传记作者，他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她得知道。泽田并不介意她时时刻刻都在身旁，相反，他很享受和熏在一起的时光。他手里熏的照片越来越多了。
　　纪香爱上了这里的温泉，不愿意出门，总是待在温泉旅馆里，穿着宽大的浴衣。牧野小姐几乎也不出门，总是对着电脑敲敲打打，要么出门去接听电话，神秘地，小声地说话，再把信息传到泽田的手机里。
　　熏对她们的生活摇了摇头。无趣，真无趣！她们真的了解旅行的意义吗？
　　“熏！找你好久了，又跟泽田先生出去闲逛了吗？”大姐突然拍了拍熏的肩膀。她的皮肤被烫得发红。
　　“嗯……去周围走了走，泽田先生喜欢街角那家店的清酒，带我去尝了尝。”熏耸耸肩膀，把纪香搭在她肩上的手抖落了下去。
　　“这样啊……”纪香清清嗓子，她泡了太久的温泉，严重缺水，此时嗓子都快冒烟了，“你什么时候把泽田带回家来给妈妈看看？”纪香期待地望着熏，认定了熏是泽田的情人。
　　“为什么要带给妈妈看？”熏一时没有明白纪香的意思。
　　“干嘛瞒着家人呢？”纪香带着责备的眼神看着熏，但并不严厉，“难道你和泽田先生不是情人关系吗？我就说，你怎么会看上渡边那小子的！”纪香替熏愤愤不平。
　　熏尴尬地笑了笑，退后了几步，说道：“什么嘛，大姐你误会了。我只是因为要给泽田先生写自传才会一直跟着他的。泽田先生很爱他的太太。”熏不想告诉纪香，她真的爱泽田。那样显得她很蠢，明明是没法得到的东西。
　　“是吗？”纪香根本不相信熏说的话，冷笑一声，鼻孔里快喷出气来，以示不屑，“总之，如果有了新的进展，一定要告诉家人哦！”纪香笑得十分□□，熏知道她想到哪方面去了。
　　这个世界都疯了。明明自己还没有背叛哲也，家人已经等着她领回新的情人了。这就是熏存在的意义，为家族贡献新的经济来源，并没有人在意熏真正的想法。
　　泽田终于在离开北海道的这一晚牵住熏的手了，原因是熏在湿滑的路上扭伤了脚。纪香拉着箱子走在他们身后，掩着嘴笑了笑，她把这看作熏的一种策略。但熏的确是无意的。熏跛着脚走了一路，把重心倚在泽田身上。他今天没有喷任何香水，但他的身体有种独特的味道，熏忘不了。
　　纪香偷偷笑着，身边的牧野小姐却像个机器人，对一切都没有感情，表情都不会其变化。她只是机械地帮他们搞定一切住宿、出行的手续和付款。
　　熏真是佩服泽田，他是怎么跟这种木头人相处的？！

　　第二站竟然真的如熏所想，在南方的海边。熏的泳衣可以派上用场了。
　　海滨浴场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热闹，人群来来往往，小孩子大声欢笑着。彩色的、阳光的、明丽的海滩，是熏一直以来的梦想。泽田帮她实现了，虽然并没有故意为之，因为这里恰好也是惠子所喜欢的。
　　熏披着浴巾，里面是三点式的泳衣。纪香不打算下水，她讨厌暴露在外的□□。她穿着长裙躺在长椅上睡觉。牧野小姐在海滩上仍穿着她那永恒不变的黑色套装，打了一把太阳伞，看上去怪滑稽的。真正下海游泳的只有熏一个人。泽田虽然穿着泳裤，但自嘲“年纪大了，游不动了”，只肯安闲地躺在遮阳棚底下欣赏风景。他的身材，果然是很健美的，不像一般中年人一样，个个顶着啤酒肚。他应该是个很有自控力的人。
　　下水之前，纪香往熏的身上涂抹了一层厚厚的防晒霜，但其实那是不必要的，熏的白是改变不了的。她不会被晒黑黑，但有可能会脱皮。
　　好多男人忍不住瞧着熏，好久没见过这么修长而又白皙的美人了吧？熏得意地笑了笑，她清淡的脸在阳光下也显得明艳了。在众人炽热的目光下，熏“扑通”一声，跳到海水中去。海水被太阳晒得发暖，日光有些炫目。真是太棒了！熏取掉了游泳圈，反正都是浅滩，没什么可怕的。
　　泽田先生戴着墨镜，坐起身来欣赏熏的泳姿，真是美妙啊！牧野为他送上一杯冰镇的饮料。她头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了。
　　一杯饮料喝完，泽田已经找不到熏的踪影了。他焦虑起来，脱下来墨镜想要看清楚一些。
　　不远处海滩上的人突然惊呼着聚集起来。
　　泽田大惊失色，立马冲了过去。牧野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便已经拨开人群跑了进去。牧野急忙赤着脚追过去，沙子被太阳晒得飞烫，她咬牙忍着。
　　一个女孩子，大概是熏的年纪，因为小腿抽筋差点溺水，被附近的人救起来，现在正在抢救。
　　泽田无法想象，躺在这里的是熏他该如何面对。
　　“熏！熏！你在哪里？”看到不是熏，泽田松了一口气，但是忍不住要冲到海边大声呼喊她，确认她还活着。
　　没有回音，甚至没有她的身影。
　　遥远的海岸线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几个小黑点，在自由地来往着。那会是熏吗？
　　泽田眯起眼睛拼命地想要确认，他的视力这几年来越来越差了。徒劳的努力。那一刻泽田像真的失去了熏一样难过，有种悲凉而愤然的心情。
　　“藤原小姐！藤原小姐！听到请回答！”牧野小姐也加入了寻找熏的行列。她在北海道时患上感冒，嗓子沙沙的，难听极了。她清了清嗓子，但突然觉得扁桃体肿大得厉害，说话都很费力。
　　“你别喊了，我去找她！”泽田拍拍牧野的肩膀，意思是体谅她的病症，“你去看看纪香小姐，别叫她担心！”泽田奇怪为何海滩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却没有赶过来。他没想到纪香因为难得休假，身心放松极了，在长椅上陷入了深沉的梦中不可自拔，外界轻易不能干扰她。
　　“好，我会和纪香小姐在旅店门口等着你们的。”牧野小姐发出微弱的喉音，尽量不发出噪音。但那也徒劳无功，她发出的声音全是磨砂般的，让人听了浑身发颤，心头不快。
　　“藤原熏！熏！”泽田跳入海中，向远处游去。他的游泳姿势非常标准，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体坛健将。泽田隔一会儿就停下来呼喊熏的名字，他的心脏紧张得砰砰直跳。
　　我怎么可能再一次失去你？泽田满脑子回荡着以前的画面。同惠子在一起的时光，同熏在一起的时光，所有片段都充满着这两个女人的身影。两个人的身影笑貌来回交错，泽田自己也分辨不清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人。
　　“怎么了？我在这里！”熏还在海水里畅游着，丝毫没注意到海滩上发生的事，她游得已经算远了。听到泽田的呼喊之后，熏转过头来向泽田喊道。
　　“回来吧！”泽田听到熏的回答，看到她在远处朝他挥手，突然大受感动，几乎要流泪了。
　　“好！”熏一个猛子扎下水去，像所有惯于在海中生活的动物一样，飞速地游到了泽田的身边。海水的温度让她保持活跃。
　　熏再一次从水中露出头来的时候泽田紧紧地拥抱住她。
　　“太好了，你没事。”泽田的声音带着哭腔，让熏心头一颤。他拥抱得过于用力了，把熏勒得生疼。
　　“怎么了？”熏的身体被他牢牢锁住，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没事的啊。”她的声音温柔得如同软软的云朵，把泽田罩在其中。她像一个安慰孩子的母亲。
　　熏终于下定决心伸出手去环住泽田的身体。他的心跳在熏的胸膛处砰砰地击打着熏。这一刻，没有惠子，没有往事。泽田和熏都是现实意义上的人物。这个拥抱，算对惠子的割舍吗？
　　但泽田的理智毫无疑问地战胜了对熏的感情。
　　“没事，我只是害怕你突然不在了。咱们游回去吧！”泽田猛地一撒手，松开熏的身体。海水迫不及待地涌进两人身体的间隙。水温变得冰冷了许多，因为泽田的体温离开了。
　　“好……”熏不明白泽田变化的态度，只是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一句，跟着泽田回到了旅店。
　　但是，泽田在乎着我呢，一想到泽田那恨不得将她并入身体的拥抱，熏就忍不住笑出来。那种笑意，是恋爱中的女人特有的，充满了甜蜜和幸福。
　　睡了一觉之后纪香异常清醒，在酒店门口看到熏这副傻样，立时明白了什么。她冷笑，还不承认是泽田的情人呢，这鬼丫头！

　　熏在灯下为泽田写稿子，每人一间房，她不用担心大姐的打扰。
　　“海风温暖而湿润，让人沉醉。泽田先生在海滩上……”屏幕上一个一个蹦出来，排列整齐而书写优美的字很快填满了满屏的空白。夜晚是熏创作的高峰时期，也是最有效率的时期。所以熏爱睡懒觉，经常跳过早餐，起床便吃午饭，倒也没人说她。虽然牧野小姐的餐饭安排是过时不候的，但是泽田常会带她出去另外品尝当地的美食，她饿不着。单独两个人的用餐，倒是比四个人还要愉快。
　　泽田连着看了她几期的稿子，都很满意，说改天介绍个出版社的人给她认识。熏很是激动，问他是谁。泽田并没有回答，只是狡猾地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让熏陷入了对未来的无尽幻想之中。手中的书还未成形，梦中的自己已经在签售会上同书迷握手了。
　　有人敲门，把熏吓了一跳。她本已经进入写作的状态，注意力高度集中，此时一个声音足以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熏抚了抚因为受到惊吓而猛烈跳动的心脏，带着满心疑惑前去开门。已经是半夜12点，到底是谁还来打扰？
　　牧野小姐全副武装似的站在门口。黑白条纹的职业套装，黑框眼镜，黑色长直马尾将她塑造成一个不苟言笑的工作狂人模样。
　　“牧野小姐，有什么事吗？”熏受到她一丝不苟的装扮的感染，不由得扯了扯睡衣的袖口，它们也太不整齐了吧！
　　“只是通知你一下，纪香那边也已经通知过了，”牧野小姐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一字一顿地说，“泽田先生的太太突然出事，泽田先生今晚就坐飞机走。之后的行程由我负责，你有没有意见？”牧野小姐木着脸，仿佛事不关己。
　　“他走了没有？”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熏的甜蜜瞬间烟消云散。
　　她得跟他回去，不然他们两个人就彻底完了！熏紧张地抓住了牧野的手臂。
　　“还没有，司机正在赶过来，估计需要一刻钟时间。”牧野稍微有了一丝惊讶的神色，她以为熏的反应会和纪香一样，是一个“哦”字，附带一句“没什么问题，我们之后还会去原本定下的地方吧？”
　　这是抓住泽田的最后机会，熏绝对不能放手。
　　“那就好，我跟他回去！”熏松了一口气，飞快地套好外衣，把电脑塞进包里，拉着行李箱出了门。这里离泽田住的地方还有十来分钟的距离，希望泽田还没有来得及走。
　　万幸，最后一秒她钻进了泽田的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