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日记》林泉音

6、第 6 章

　　从飞机上下来已经是凌晨1点。机场门口停了两辆车来接泽田，他在飞机起飞前就交代过了。泽田神色严肃地将熏送上了前一辆车，不由分说。司机会负责把熏送到家门口。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把车窗完全打开，趴在车窗边担忧地看着泽田紧张的神情。
　　惠子到底怎么了呢？
　　司机提醒熏关好窗子以防感冒以后，就发动汽车，飞快地行驶在送熏回家的路上。周围黑漆漆的，路上也没有几个行人。
　　今晚哲也不用上班，大概10点左右就睡了吧。
　　熏把身子扭转到后面，看着泽田与司机交谈了几句，就上了车。他没有回过头来看她一眼。泽田的车朝着反方向开去。
　　熏忧心忡忡地将头转回来。
　　泽田到底还是把她抛下了，她不该抱有什么期望的。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提醒她系好安全带，之后就沉默不语。熏觉得车里很闷，把车窗开了一丝缝。风刚好吹到她光滑的额头。她就在这冰凉的风中睡着了。司机叫醒她时，她被风吹过的额头冷得跟冰块似的。
　　司机礼貌地打开车门，向她鞠躬道，“藤原小姐，请下车吧。你到家了。”司机的话模模糊糊传进熏的耳朵里，像一只小虫轻轻咬了她一口。
　　熏不情愿地从深沉的梦中醒来。她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司机还在等她下车。冷风从打开的车门中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将她完全冷却。
　　“谢谢。”熏扶着脑袋跌跌撞撞地走下车，她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可她的意识却莫名的清醒。
　　司机伸手扶了她一把，她好轻，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只要司机一松手，她就飘走了。
　　“那么，祝您今晚有个好梦。再会！”
　　司机等她站稳，就礼貌地抛下她钻进了车里，走了。
　　熏用手揉揉酸涩的眼睛和一直跳个不停地太阳穴。她的身体好像不受控制，要一直沉下去，沉下去。熏抱紧两只胳膊，摩擦取暖。空气里出现一团她呼出的二氧化碳。雪白的棉花糖似的。应该是甜的吧，但熏没心思尝一口了。
　　熏目送着司机的车离开。车灯消失以后，这片街区整个陷入了黑暗。
　　现在是凌晨2点半，大部分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熏不想吵醒哲也。他明早得5点起床。她在手机里录入了他的排班表。
　　熏把一切动作都放轻。掏钥匙，开门，关门，脱鞋，穿鞋。
　　门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双红色高跟鞋。不是熏的，她不爱穿红色的鞋子，跟她很不搭。
　　香川来了？熏无所谓地想，看来今晚自己得另找地方睡了。
　　熏转身正准备出门，忽然转念一想，香川与自己见面都是在柜台。她从来没见过她的脚，甚至连下半身也没见过。但这双鞋子却莫名眼熟。
　　熏一下子清醒了。
　　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带着惊恐的神色。她终于想起了鞋子的主人。
　　还需要一个确认。熏的心脏砰砰地有力地跳着，它唤醒了熏沉睡的身体。熏浑身的肌肉都在战栗，神经噼里啪啦地炸裂，那声音她听得见。熏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要亲眼见证熏的猜想。熏拼命屏住了呼吸，赤着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卧室门口。
　　拉门没关，大大敞开着，里面一览无遗。
　　哲也和静华赤条条地躺在一起，搭着一条被子。静华把脸枕在哲也的胳膊上，耳朵贴着哲也的心脏。她说过喜欢听着心跳入睡，特别安心。静华娇小的身躯都被哲也包裹着，像一个婴儿。两个人的姿势纠缠在一起，像一朵并蒂莲或是双生花一样，是出生以来便生长在一起的。
　　熏拼命抑制胸中翻涌喷薄的悲愤与怒火。她感到一阵恶心，胃里明明空空的，却翻江倒海一样。如果真要呕吐，她一定会连胆汁都呕出来。熏捂着嘴接连干呕了好下，眼泪瞬间涨满了眼睛。但那只是因为干呕引起的生理反应，并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静华？如果是香川，熏也许就心平气和地接受了。静华不该背叛自己，而且是这么迫不及待地背叛。熏记得自己上次对静华说过，自己就快跟哲也分手了。
　　眼泪在熏的脸上划出两条鲜明的轨道。熏没了力气，在拉门边跌坐下来，把眼泪抹干净。熏浑身打冷颤，她努力地深呼吸。
　　熏对二姐太失望了。在这一幕之前，二姐还是那个稍稍亲切的家人。小时候熏还是很喜欢她的，老跟着她，叫她“静华姐姐！”
　　那时候的熏，是个非常活泼的小孩子，对一切都充满了爱心与好奇。熏也不明白，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这样。她的人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支离破碎，破烂不堪。她像一个被人抛弃的玩偶，虽然从前她得到的关爱也并不多。
　　熏离开哲也家，到附近的宾馆捱了一夜。她的动作轻得像一只猫。
　　第二天一早，哲也从静华的身体中小心地抽离出来。他把静华的头轻轻抬到枕头上，轻吻了一下她的眉间。静华没有醒，睡得很安心，眉眼间流露出笑意。这天是周末，她不用上班，可以睡个懒觉。
　　熏离开的第三天，静华就住在这里。她刚和相恋三年的男友分手。分手的原因她没有说，哲也也不感兴趣。但她很自然地在这里住下了。起码在熏回来前，有个人陪着。
　　静华白天上班，晚上才来。她也为哲也做饭，但她的手艺比熏差多了。哲也时常叫外卖来填饱肚皮。但静华喜欢亲手为他下厨，乐此不疲。但大多数时候那只是浪费粮食的罪恶的举动。
　　静华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想着昨晚哲也温柔的怀抱，还觉得留恋。她对着被子狠狠地亲了一口。屋子里有一股早餐的香味。静华爱喝的咖啡，以及煎蛋和三明治。难道是哲也为她准备的？静华挠挠油腻的头发，它们纠缠在一起，让人看上去很狼狈。
　　静华穿着熏的睡衣，和哲也配套的那件。她比熏胖，穿上显小，扣子没有扣满，露出丰满的胸脯。静华满意地从榻榻米上爬起来，迎接美好的早晨。拉开窗帘，阳光迫不及待地亲吻着静华的脸蛋。她感到由衷的幸福。为什么没有早些来找哲也呢？静华想道。她已经完全忘记了，现在哲也还是熏的男友。
　　洗漱完毕，静华来到餐桌前。桌子上果然摆着咖啡，三明治和煎蛋。煎蛋还冒着热气，咖啡也是。沉醉在幸福中的静华并没有在意时间问题。现在是早上8点半，无论哲也怎样准备，这些东西也会冷却了。静华幸福地享受了一顿美味的早餐。味道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尝过。但静华没有多想，把餐具收好，扔进水池里泡着。
　　静华打开电视看了起来，她像个死人，眼睛木木的。时间到了中午，静华终于想起要出去买菜，家里的冰箱空了。她兴冲冲地去了超市，买了牛肉和咖喱。她准备做咖喱饭。静华喜欢辛辣的味道，刺激，够劲。
　　中午静华叫了外卖，凑合着吃了。静华把快餐盒子扔到门口的垃圾桶里，恰好遇到隔壁邻居太太。静华微笑着向她一点头。太太嫌恶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回屋了。熏在心里偷笑。从早上买来早餐开始，她就一直在这附近转悠。静华莫名其妙地眨眨眼，什么也没说，走回屋子去。
　　下午的时间仍是看电视。熏都替她无聊。拉开窗帘之后，屋子里很容易看得见，尤其以熏的身高来说。何况这屋子墙壁很薄，隔壁说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熏因此知道隔壁家的太太欠了人家一屁股债，躲在这里避风头。
　　熏待得无聊，回到宾馆蒙头睡了一觉。连着睡了三个小时，时针好歹走了那么几个小格。“啊！”熏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窗外已经是华灯初上。熏把房间退了，精神抖擞地前往哲也家。
　　有一股咖喱的味道，稍稍糊了点，不过还能吃。哲也应该下班了，熏闻到一股熟悉的烟味。他和她都在家里，熏狡猾地笑笑。
　　“我回来了！”熏的出现像一个恐怖故事一样，让静华和哲也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无比。静华手上还端着咖喱饭，手一颤抖，盘子差点翻了。还好哲也眼疾手快，将盘子扶稳。熏一点儿不生气了，他们真有趣！
　　“你……你怎么回来了，”静华拼命地控制语音中的颤抖，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哲也……不，渡边君打电话来，要我……”实在编不下去，静华急忙看向哲也求救。但哲也只是沉闷着不说话，并不理会她。
　　“没关系，二姐你别着急。咱们可以边吃边说嘛！”熏爽朗地笑笑，拉开桌边的凳子坐下来。“哇！今天做的是咖喱呢！”熏接过静华手上的咖喱饭，摆放在桌子上。咖喱的香味笼罩着三个人。
　　静华和哲也不知所措地看着熏，对望一眼，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静华瞥了眼身上穿的睡衣，思索着一会儿给熏的借口。不过熏看上去并不对她在这里的理由感兴趣。
　　“这咖喱饭很好吃！”熏吃了一大口饭，称赞道，毕竟不能对二姐的手艺有什么太高期望。“你们快坐啊！愣着干什么！”熏奇怪地望着两个僵在原地目瞪口呆的人，拼命抑制住心里的狂笑。
　　两个人磨磨蹭蹭，好歹上了席。
　　哲也的脸色阴沉着，一直不说话，此时也是闷不做声地低着头。静华坐在他旁边，也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不敢看熏的眼睛。两个人像是等待宣判的犯人一样，既想知道结果又害怕知道结果。
　　“渡边君，”熏突然开口，改换了对渡边的称呼，接着深深地对他一点头，恳求道，“今后也请你像照顾我一样照顾我的姐姐！拜托了！”熏突然的郑重其事让哲也的肩膀不自然地抖了抖，他在和自己的内心做斗争。
　　到底是选择熏还是选择静华？熏也很想知道他的答案，虽然结局是不会因为答案不同而更改的。
　　沉默了片刻，在静华的注视中，他终于抬起眼睛来，对熏说道：“不是的，我和静华她什么也没发生，你听我解释！”
　　这答案令静华浑身一颤，她立刻用一种悲愤和不可置信的恼怒眼光瞪着哲也，她对他太失望了！
　　熏在心里偷笑，这下二姐知道哲也是个什么人了吧！
　　“渡边君，这么说可不太好吧？我昨晚来的时候你们可是躺在一起的呢！”熏神色自然地看了他们一眼，顺手拿了汤勺舀了一口汤在饭碗里，是紫菜汤，味道很鲜，这种简单的食物静华还是能掌握的。
　　哲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苍白。他握紧了拳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熏，仿佛要将她看穿一样。静华神色紧张地把目光投向哲也，又充满愧疚地把神色投向熏。但很遗憾，两方都没有出色的表演。
　　熏并没有过激的反应，这才是问题所在。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现在是在做什么！”哲也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朝熏怒吼道。静华拼命拉住他的手，想压制他的火气，低声劝他：“你别说了！”
　　熏只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冷静地笑了一声，说道：“别生气嘛。冷静一点。其实没有二姐你和我也没可能了，不是吗？对不起，现在才跟你说明白。”熏定定地看着哲也，带了一丝诚恳的微笑。
　　她的态度真让人恼火！
　　哲也自然也是明白他们的现状的。但是这样的分手总是让人难堪。在静华的拉扯下，哲也还是不服气地坐下了，然而眼光仍死死地盯着熏。他顿了一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再次朝熏怒吼道，“说起来最先出轨的是你吧？还跟那个什么泽田出去旅游！我呸!谁知道你们做了什么！”
　　熏想开口辩解什么，但发现根本没有辩解的必要。早在跟泽田出去旅游之前，她就想同哲也分手了。既然那时候心就已经背叛他，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呢？
　　熏只是咯咯笑了两声，当做默认。她站起身来对静华和哲也鞠了一躬，沉声说道：“既然我们都已经各自有了新选择，那我就不打扰二位的新生活了。祝你们幸福！”熏说着离开餐桌，扔下两个人，拉着行李箱就要走。
　　“等等，”静华终于如梦初醒一样，明白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她的反应的确很慢——她拉住熏的手，思考良久，到头来只是一句，“离开了这里，你要去哪里住？”
　　没有道歉，没有愧疚。熏知道不该对二姐期望太高的。
　　“谁知道呢？”熏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冷淡地将手臂从静华的手腕中抽离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道，“但是，这小地方总住不下三个人吧？”熏甩下这么一句话，冷着一张脸走了。
　　旅行箱的车轮子骨碌骨碌转动的声音碾碎了短暂的和平。
　　静华不知道该追还是不该追。哲也冷冷地看着熏出门，忽然冲进卧室，将静华的衣服全都翻出来，劈头盖脸地向静华砸去，怒吼道：“都是你这个婊子坏了事！你给我滚！滚！”
　　哲也突然变成了一头失去理智的猛兽，将无法对熏发泄的怒火统统发泄在静华的身上。他拼命推搡着她，要将她赶出门去。静华痛哭着求饶，跪在地上，抱住哲也的左腿，哭喊道：“不要！不要抛弃我！如果连你都要抛弃我，我真的不能活了！”
　　哲也厌恶地踢了踢腿，试图把她从腿上踢出去，无奈静华下了决心，一定不肯松手。他只好一把揪住静华的头发，凶神恶煞地说道：“那就去死吧！”他死命地将她的头发往后拉扯，静华猛然吃痛，不得不松手，然而头皮都快被哲也扯破了，红红的一片，看上去很有脱落的危险。
　　“滚！滚出我的家！”哲也不知从哪里生出许多蛮力，硬生生地把静华推出了门口。
　　“砰。”大门紧闭。
　　静华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瘫倒在冰凉的门边大声嚎哭着。
　　这一幕惨剧以及之后的和好如初熏都没有福分欣赏了，她老是错过这么有趣的事情。她拉着行李箱四处晃荡，没有目的地，最后竟然逛到了哲也上班的便利店门口。又是香川值班，近江却没在。
　　香川见到熏，竟然热情友好地帮她拉行李箱进来。也许她是来确认熏是否和哲也分手的。
　　“藤原小姐，才回来吗？”香川迎上来问候，熏愣了一愣，思考该做什么反应才算正常。
　　“不是，我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来这儿了。我是回来同渡边说分手的。”熏实话实说，带着好奇心观察香川瞬息万变的表情。
　　“诶？”香川拉着行李箱的手松了一下，箱子差点滑走，还好被她及时拉住，“你们分手了吗？为什么？”香川的小脸蛋因为隐藏不住的激动而变得绯红无比。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啊，什么都写在脸上！熏在心里叹道，不由得又想起泽田那永恒不变的微笑。到底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呢？那应该是这世界上最大的秘密吧？
　　“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我们本来就不适合吧。而且，他已经找到他真心爱的人了，我是时候该退出了。”熏轻轻松松地说道，看得出心情很轻快，一直微笑着对香川说话。
　　香川愣住，没想到熏是这种反应。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才分手的渡边哲也竟然闪电般地有了真心爱着的人？
　　“是谁？他真心爱的人？”香川的心情冷了大半，但仍怀了一丝希望，她只希求熏是骗她的。刚失恋的人应该用开玩笑来掩饰自己的伤痛，不是吗？
　　“你真想知道？”熏狡黠地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在香川不住的点头中回答道，“我的二姐，藤原静华。我回家的时候撞到他们在一起了。啊，早知道我就不该跟他在一起的！”熏忽然生发出一些感慨。想当初还是通过静华才跟哲也熟络起来的呢！否则凭熏的性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哲也这样乏味的人产生兴趣的。
　　“他竟然出轨了吗？”香川一脸失望的表情，看来她对哲也的幻梦也破碎了吧？熏暗暗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其实，就算他和二姐什么也不做，我也会跟他分手的。我早厌烦了跟他一同生活。”熏一脸无所谓地答道。
　　“这样啊……”香川若有所思地喃喃低语道，“那么，你这是要去哪儿？”香川盯着熏的大行李箱出神，似乎暂时还没办法接受哲也出轨的现实。
　　“谁知道呢，反正那地方是不能再住了。”熏撩撩头发，做出一副潇洒的样子。其实这件事熏做得有失考虑，泽田的报酬还没有拿到手，冒冒失失从哲也的房子里搬出来，她还真一时找不到哪里能住。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住在我的公寓里。我的室友出国留学了，现在我正找人合租。房租很便宜，就是地方偏了些。”香川突然接了这么一句。
　　她是在同情我吗？熏疑惑地挑眉，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的确无处可去，于是一口答应下来。反正香川总比哲也好吧！
　　熏拖着笨重的行李箱随香川踏上了前往她公寓的地铁。黑暗的隧道里，每个人的神色都映在对面的玻璃上。熏看见香川和自己挨得那么近，不由得感叹道，人生啊，永远不知道下一秒是什么境地。兜兜转转，自己竟和情敌成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