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日记》林泉音

4、第 4 章

　　再一次见到泽田是在五天之后。中间那几天熏生病了，住院休息。泽田托秘书送来了鲜花和问候，甚至还有不必要的营养品。他并没有亲自前来，熏很失望。如果她是惠子，泽田一定会马不停蹄地赶来吧？熏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医院洁白的天花板。她已经闻不出医院的消毒水味儿了。
　　哲也请了几天假来照顾她。也说不上照顾，也就是给她买买饭，倒倒水，跑跑腿什么的。他的眼里没有心疼，只有疲乏。熏感到绝望。
　　住院的最后一天中午，熏的母亲来看她，带了她很爱吃的寿司卷。母亲好像更胖了，并且老得很明显。她老得像熏的奶奶。熏觉得很丢脸，想扭过头去不看她，或者干脆在刺眼的阳光里睡过去。
　　“起来吧，我给你带了便当。你姐姐告诉我你住院了，我顺路过来看看。”母亲说道。
　　熏生病的消息大概是哲也透露出去的。哲也跟熏的二姐藤原静华是国中同学，关系还不错，这几年也一直有联系。甚至比熏联系得还要多。
　　这个多嘴的哲也，真是讨厌！熏想着，坐起身来吃东西。
　　母亲并不是来看她的，她是来看大姐纪香的。熏和大姐，一个住城南，一个住城北，一般没什么来往。熏有种不受世人欢迎的冷淡的家庭观念。
　　寿司的味道不如以前好了，也许是因为时间过去了太长的缘故。这寿司是母亲做给大姐吃的，大姐不喜欢，她正好拿来给熏消化掉。母亲是个异常节俭的人，她不想浪费任何东西。而熏像个可悲的垃圾桶一样，专门负责处理多余、不必要、被人抛弃的东西。
　　熏吃了两个就不想吃了，她缩回被子装睡。
　　母亲对她唠叨了几句就走了，她也不想多待。熏是个让人失望的女儿。
　　出院之后的第一件事，熏约了两个姐姐一起出来吃了顿饭。她想把失去的一切都补回来，包括爱，包括亲情。
　　两个姐姐的表情都很惊诧。这个妹妹向来不主动与她们联系，何况请她们吃饭？所以熏又做了件失败的事情，这顿饭吃得令人无比尴尬。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空气中都写着“寂静”两个大字。大姐首先想要逃走，二姐紧随其后。熏无力阻止，也无法阻止。
　　熏送了两个姐姐去车站。熏看着她们上车，却连一句“再见”都不想说。那一刻她觉得很疲累，她想马上回家好好睡一觉。或者，再去医院病一场。什么都好，她不想再看见她们，与她们多待一秒。
　　泽田的电话就是那时打来的。熏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泽田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定在海边的一个小餐厅。他会开车来接她。
　　熏感到一种由衷的幸福，她缺乏被宠爱的体验。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泽田。她想要朝他跑过去，拥抱他，亲吻他，告诉他她有多想他。这些动作在熏的脑海里上演了无数次，她唯一不确定的是泽田的反应。他让人捉摸不透。

　　泽田定的餐厅的外墙是玻璃的，与咖啡馆一样的设计。也许泽田喜欢掌握一切可见的事物。海水卷起的白沫溅在海岸边的石头上，发出宏伟的响声。熏出神地看着海水的变化，浪花真是漂亮啊！
　　泽田送了花给她，庆祝她恢复健康。
　　熏喜欢他送的一切东西。她觉得这是她应得的。
　　出门的时候熏精心打扮了一番，特地搭配了一条美艳的裙子。熏把这份工作看成与泽田的约会。但她看上去却像个偷穿妈妈衣服的小女孩儿。
　　泽田盯着她鲜艳的红唇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对她说话。
　　熏在这注视中收获了自信。她几乎确信泽田会对她动心。她曾经对惠子一见钟情，不是吗？
　　“藤原小姐，你的身体好些了吗？前段时间公司出了点问题，我来不及去看你。”泽田替她点了一杯温牛奶，有利于病体康复。他的温柔无处不在。
　　“当然，我现在非常有精神。谢谢你的花！”熏笑着点点头，把花抱起来，低头闻闻花香，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花是惠子最喜欢的。你们真是有缘人啊。”泽田客气地笑笑。话题仍旧停留在惠子身上。熏并不想要如此。她想要泽田全部的爱，贪婪地、不知足地、没有底限地。
　　“对了，上次谈了你们的爱情史，我全都整理好了。比起日记，我觉得自传更加适合。你不介意吧？”熏把准备好的文稿递给泽田。她用了自传的文体，那是她自作主张，但她同时确定泽田会毫不在意地接过手去。
　　“自传吗？”泽田挑了挑眉，接着平静地笑着说，“我倒是没想到呢！也好，免得死了没人知道我这辈子是怎么过的。”泽田双手接过熏的文稿。他显得很庄重，熏不知道为什么。
　　泽田翻了几页，满意而惊奇地对熏说道：“真不错啊！看来我得将你介绍到出版社去了！这文笔，啧啧……”
　　熏被他说红了脸。这篇稿子是她在病中赶出来的，她一刻不停地构思和修改。她生怕泽田会失望。那样她就什么都没了。熏想得太过投入，甚至连做梦都是泽田跟惠子在一起的画面。那感觉真奇怪，泽田身边的人明明就是自己，但那又分明不是自己。熏几乎想要沉浸在梦里不愿醒来了。
　　“最近你有空吗？”泽田将稿子叠整齐，小心地放回公文包里，问熏。
　　“诶？”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没……没什么要紧事。泽田先生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熏想不出来泽田要她做什么。她无法把握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精明商人，他可比哲也复杂得多。
　　“这样啊……”泽田意味深长地说，“那么我们去旅行怎么样？带上你的朋友也可以。我想趁着还没有老得掉了牙齿，多出去转转。你跟着我，食宿不必担心，只要为我写传记就行了。你看如何？”泽田用一种期待的眼神望着熏。
　　他难得热情到如此地步，熏有点惊讶。
　　“诶！”熏的惊讶语气用得熟练至极，“没有关系吗？带着我的朋友？”哲也的脸一瞬间浮现在熏的脑子里，但下一刻熏又将他彻底否决了。哲也会毁掉一切。他有种特别的能力，将所有不凡的、独特的东西变成平凡的、俗气的东西。
　　“当然没有，多个人去也热闹一些。”泽田微笑着说。他其实在为熏考虑。毕竟她还是个刚毕业的女孩子。单独跟着他出门，传出去可不太好听。泽田当然知道渡边的存在，他以为熏一定会选择他。
　　“那，带上我的姐姐怎么样？”熏再三斟酌，选择了已为人妻的大姐。纪香沉默寡言，是个很文静的、传统的妇女。最关键的是，她不会把看到的事情到处乱说。这一点她比哲也要好太多。
　　纪香做了好几年的家庭主妇，她一定闷得发慌吧。熏上次看见她的时候，觉得她快跟母亲一样苍老了。
　　“也好，”泽田的惊讶一闪而逝，“你自己跟她商量好吧。时间大概定在这周末。咱们可能要做三个星期的长途旅行了。行程我会让秘书安排好的。你们只需要准备行李就是。”泽田的表情波澜不惊。他对一切都胸有成竹。
　　熏再次感到吃惊。三个星期，对于一个商人来说是多么重要，事业如日中天的泽田竟然会在这时带她出去旅行？熏百思不得其解。
　　泽田请她吃了牛排。
　　餐厅里的氛围很浪漫，桌子的正中立着一个白瓷花瓶，里面斜插着三朵玫瑰。
　　三朵玫瑰——我爱你。
　　泽田把控着时间，边吃饭边谈这几天的事。熏开着录音笔。熏在他平淡的语气里差点睡着。有谁会对他的公司运作感兴趣呢！熏更想知道他个人的事情，但那似乎绕不过惠子。他们好得像双生子。等到录音笔都没电的时候，泽田的话题依旧没有引起熏的注意。她的眼神里都写着“困倦”两个字。泽田不明白她何以这般萎靡。也许是因为病了一场？
　　“咱们去外面走走吧！这一带虽说没什么人，但风景挺好。”泽田说着，站起身来，穿上外套。熏只好跟在他身后。
　　海风很猛烈，对熏迎头痛击。熏低着头与海风对抗，长长的黑发凌乱地飞舞着。泽田把自己的围巾递给她。方格子的英伦风格的。熏感激地笑了。
　　海滩上一片寂静，只有古怪的海鸟发出古怪的叫声。熏努力地把这幅画面、这种心情转化为文字。作为泽田的日记撰写者，她试图把自己和泽田融为一体。这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会是自己吗？
　　大海对熏来说是个莫大的诱惑。她脱掉高跟鞋，拿在手里。赤着脚踩进海水中，冰凉得渗人，但很有趣。熏欢快地招呼泽田过来，她快乐得像个初次见到海的小孩子。泽田微笑着站在远处看着她，他已经过了熏的年纪，不再对大海感到兴趣。
　　天空阴沉沉的，感觉像要下雨，泽田提议回去。熏意犹未尽，但也只好点点头。她化着妆，要是弄花了可不太好看。
　　泽田把她背回了车里。他说不想让熏的脚沾上沙子，也不想把熏的长裙弄脏。熏真想这一段路永远也走不完。
　　车子发动起来，离开了。
　　熏盼望什么时候泽田再带她来。他的后背温暖而宽厚，符合熏的一切幻想。
　　关上车门的那一刻，大雨倾盆而下。熏总是这么幸运，逃脱各种厄运。泽田也侥幸地笑笑，在后视镜里看熏小心地用纸巾将脚上的海水揩干。熏的脚踝，细而白，是天生的舞蹈家的料子。
　　“我还是喜欢你素颜的样子。其实你是素颜美人吧，根本用不着化妆，那样显老。”这是泽田对熏说的临别寄语。
　　原来这才是泽田一直盯着她的红唇看的原因。
　　什么三朵玫瑰，都是骗人的鬼话！
　　熏冲回了家里，第一个动作就是跑去卫生间里洗澡，将身上、脸上都洗得干干净净。熏在喷头洒下的热水中细声的哭泣。她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觉得很悲凉。她的努力，一向得不到表扬。从前是，现在也是。她是个无可救药的失败者。哲也并不在家，她大可以尽情地哭。但熏偏不，她讨厌向人认输。
　　纪香在电话里得知旅游的消息的时候怀疑熏遇到了骗子，家庭生活让她变得敏感而多疑。熏花了老大一番工夫才说服了她。电话里听得见纪香的孩子在喊“妈妈”，当然，也有熏母亲的声音。应该是在哄小孩睡觉吧？
　　把纪香的孩子交给母亲照看，好像是理所当然。熏心安理得地安排着。熏的行李已经打包好了，放在门边。她在窗外雨声的催眠下睡着了。
　　熏的睡颜，像一朵白色玫瑰，带着安宁与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