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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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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七点的车站,显得很冷清。熏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大厅里等着,野津去给一家人买早饭。哥哥苍太还是迷迷糊糊地睡在椅子上,他根本就没怎么醒,路上都是野津抱过来的。妹妹千夏一个人闹不起来,只是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喝水。
“呐,妈妈,你认识牧野纯吗?”千夏歪着脑袋盯着熏看,手里还玩弄着喝水的杯子。
“嗯?”熏明显地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颜悦色道,“千夏怎么知道牧野阿姨的?”
“呐,妈妈,”千夏抓住熏的胳膊,凑到她耳边轻言细语道,“昨天我看见爸爸收到这个女人的短信了。他的表情很复杂,好像不想告诉你。”千夏睁着杏仁般的圆眼睛,显示出一个小孩子对母亲处境的担忧。
牧野纯的短信,怎么野津没有告诉我?
熏深吸了一口气,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焦急地掏出手机翻开今天的本地新闻。
果然。
“妈妈?”千夏有点奇怪地望着熏,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因为她看不懂熏的表情。
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懂呢?那种表情包含了很丰富的情感,震惊、失望、痛苦……或许还有遗憾。太多太多,远非一个五岁的女孩能够理解。
熏察觉出千夏的不安,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水,安慰千夏说,“千夏,那个牧野阿姨不是坏人,是妈妈以前的朋友。没事,咱们等爸爸回来就回京都去。”
苍太打了个哈欠,看来要醒了。千夏的注意力立刻被他吸引过去。熏松了口气。
野津带回来热腾腾的早餐,他已经下定决心对泽田的事绝口不提。熏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吃东西,比平时安静得多。
这个早晨在安静但并不祥和的气氛中进行着,熏如同行尸走肉般牵着千夏的手,跟在抱着苍太的野津身后。一路上她差点撞了好几个人,好在千夏拉着她机灵地绕过了。
列车还有三分钟就要发车了。
熏定定地看着窗外,心内的波澜起伏不定。泽田的葬礼会是什么样的?为什么野津连泽田去世的消息都不告诉自己?熏浑身都在打颤。
座位好像生出无数蚂蚁在无情地啃噬,叫人坐立不安。
如果连憎恶的人都死了,这份情感是不是也就随风而逝了?
列车开出前的一分钟,熏终于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逃离了开往京都的列车。她的决定跟十多年前一样,无可更改。
野津虽然叫住了她,但也只是温和地说了句,“熏,把以前的一切都结束吧。我们在京都等你。”他的温柔和体贴,一如从前。
苍太还在沉睡,而千夏则疑惑地看着站在车窗外的妈妈。
“再见!”熏流着泪向前行列车中的丈夫和儿女挥手告别。
但现在要去告别的,却是另一个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泽田的别墅还是和原来一样气派而遥远。从车站赶到那里,花了熏足足五个小时的时间。在不同的交通工具上来回颠簸,熏却一点不觉得累和疲倦。她的神思早已经飞了。身体虽然还在人世间受着各种各样的痛苦,她的灵魂却似乎已经飘到了泽田的葬礼现场。
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群乌鸦的集会。来的人多是商界精英,在低声商谈着什么,反正只与泽田的利益有关,和他本人并无关联。牧野小姐穿着最庄重的衣服主持葬礼,佐藤小姐则在一旁暗自垂泪。不知道加藤先生会不会去。他是站在人群的一角冷淡地看着这个毫无意义的葬礼,还是干脆去了惠子的墓碑前,告诉她这个看似不幸的消息?后一种的可能性大于前者。
……
在乱七八糟的想法和幻想的画面中,熏终于站在了泽田的别墅门口。夏天这里草木繁盛,树荫下只能见到太阳的几点光斑。因为葬礼的缘故,大门开着,熏自然而然地进了去,也没人阻拦。
什么也没有。
没有想象中的人群,没有见到停满院子的汽车,甚至连佐藤小姐也没有见到。空旷的院子里只响起了熏“嗒、嗒”的高跟鞋的声音。这里静得让人心慌,和多年前逃离这里的时候一模一样。
有人拍了拍熏的肩膀。
加藤秀树,还有,牧野纯小姐。
“跟我们来吧,你来晚了。”牧野小姐面无表情地在前面领路。
“为什么过来?你不是再也不想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了吗?”走在熏身边的加藤用含有质问语气的语句问道。
“因为……”熏一时语塞。她抛下前行列车上的丈夫和孩子,就是为了来送一送这个她当年几乎恨透了的男人,这叫人如何才能理解?
“因为……我想和泽田做一个了断。”熏想起野津的话,终于找到了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来到这里真的没有私心吗?熏无法回答自己心里的这个问题。
加藤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他顿了一顿,把准备问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两个人一路无话,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走在牧野纯的身后。熏偷眼瞧着加藤,他显得云淡风轻,一点儿也看不出悲伤的模样。他的确也没什么好伤心的,也许他更想泽田快点去陪着惠子。
熏的心情却越来越紧张。她捏紧了拳头,有点后悔没有让野津陪着自己来。
“请上车吧,野津小姐。”牧野向熏做出邀请的手势。
野津小姐,呵,从牧野的嘴里说出来多讽刺。
面前是一辆开着门的黑色保姆车,车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佐藤小姐、入江先生、以前的司机金井先生。他们都木着脸看着远道而来的熏,好像并不认识她。
“你是……藤原小姐?”佐藤努力地仔细辨认来人,用充满疑惑的语气问道。她老了很多,满头的白发,身体皱成一团,像一颗干枯的核桃仁。
想必泽田死去的时候也是如此吧?熏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难过和怜悯。
如果泽田对惠子并没有那么深刻的迷恋的话,现在他应该不会躺在墓地里,而是和熏一同四处旅游,好好享受剩余的人生吧?可惜他没有这样的觉悟,于是也只能躺进墓地里。
“是的,佐藤小姐,不,现在应该叫我野津小姐了。我嫁给了野津志信,你不知道吗?”熏坐到了佐藤的身旁,温和地朝她笑。
“是吗?”佐藤尴尬地低下头去,用为难的眼神看着熏说道,“夫人……不,小姐你走了之后,泽田先生就再也没提过关于你的事情了。真是太谢谢你,现在还赶回来看他,送他一程……”照顾泽田多年的佐藤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惹得其余几人都红了眼睛,除了牧野小姐和加藤先生。
在熏的安慰声中,司机载着这几个人到了泽田的墓地。
和熏想象的一样,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和惠子在一起。
看到泽田的墓碑和惠子的墓碑并排安放着的那一霎那,熏突然很受感动,差点哭了出来,还好加藤先生及时递过来一张手帕。
“现在这样很好,不是吗?”加藤微笑着为惠子和泽田献上两束同样美丽而凄艳的花,轻轻拍了拍熏的肩膀。
“跟他们说声再见吧。”牧野小姐的声音还是和当年一样冰冷,毫无温度。
泽田的老朋友们红着眼睛在他的墓前鞠躬,向他作最后的告别。
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到头来竟只有这么几个人愿意为他的死流下眼泪。熏看了有点不忍,在那一刻她几乎已经原谅泽田了。只是这原谅到来得太晚,对于坟墓中躺着的人并无丝毫用处。
熏和加藤对着二人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也许并不只是告慰泽田,而是向泽田夫妇的告别。加藤显得很高兴,似乎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他的确也老了,但是眼神依旧如同鹰一般锐利。
在同来的这批人当中,熏的年纪最小,只有三十出头。她看上去同当年一样年轻,夹杂在一群掺杂着白发的人中特别显眼。
“谢谢你们对泽田先生最后的告别,请往这边走吧,司机会负责送你们回去。”牧野小姐机械地操纵着流程,不停地抬着手腕看表上的时间。
众人在一片悲戚和遗憾的氛围中上了车。熏和加藤对望了一眼,也默默地跟了上去。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中,熏终于在疲倦中睡着了。
没有见到因病去世的泽田那张衰老而苍白的脸,也许是熏的福气。她可以不再对他的任何消息心惊肉跳,不用因为他的存在而始终活在对往日的悔恨之中。一个人的死可以洗去很多东西,包括对他的恨,也有对他的爱。
本以为会梦到泽田,却出乎意料地梦到了野津。
就算是夏夜的海水,也不能让熏的身体暖热起来。冰凉,只有冰凉。
熏几乎把整个身子都浸在了海里,只有头还在水面上,黑而长的头发像某种猖狂的藻类植物一样,在水中肆意荡漾着。那晚的月光很美,清明透亮,把熏的皮肤照得雪白。
如果不是野津找到她,这样美好的女孩子就会立刻沉入水底,与世长辞。野津也来不及确认是不是她就立刻跳入水中。
他狠狠骂醒了她。
“对不起,对不起……”熏嚎啕大哭着,用手捂住自己苍白无助的脸庞。
“听着,藤原小姐,该死的不是你,是那个欺骗你的人!”野津几乎是咆哮着在说,用手死死地拽住她的胳膊,让她无法挣脱。
“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回去吧。”野津抱着几乎要虚脱的熏,慢慢地走回海岸。她的身体变得很沉重,野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拖回岸上去。
夜晚的凉风彻底吹醒了熏。她镇定下来的样子连野津都有些吃惊。熏不再哭了,她为泽田流过太多的眼泪,还差点为他自杀。熏对这样懦弱的自己感到疲倦和厌恶。
“野津先生,”熏抱着双膝坐在沙滩上,两只眼睛无神地盯着大大的月亮却不看一眼身旁的野津,“我的小说还有出版的机会吗?”
她回到现实上来了,这很好。野津心里闪过一阵窃喜,忙不迭接话说:“当……当然,只要你完成了它。咱们签了合同,你应该还记得吧。”
“野津先生,”她终于转过头来,仔仔细细看他的脸,“谢谢你这么帮我。”她终于笑了,虽然程度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因为熏很少笑,所以笑起来有种春暖花开的奇特感觉。
“哪里哪里,”野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长舒了一口气,“你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咱们得一起完成你的作品呀!”野津的目光诚恳而坚定,熏死灰般的心仿佛重新被点燃了一点星火。
“好。”熏感激地点点头。她眼里有泪光,像装了漫天的星星似的。
“咱们回去吧,在这里吹风太冷了。”野津牵着她的手回去,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
熏从来没有后悔过把这一天作为结婚纪念日,因为这一天是她重生的日子。每个纪念日都回到这个海滩,是为了让自己记住,这份幸福来之不易。
不过爱野津是件并不困难的事,她不用费劲心思去猜测他,他也没什么好隐瞒。
母亲在得知两人即将结婚的消息之后,笑着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难得地对熏温柔地说道:“你瞧,这才是你的幸福啊。我就说,你配得上更好的吧。”
母亲那时的笑眼,熏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样发自内心替一个人高兴的样子,很难让人忘记。
野津没有想到,熏到最后还是没有修改《他的日记》的结尾。书中的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订婚,圆满收场。熏自嘲似的对他说:“这个世界缺少童话故事。”
熏没想到,这本书从出版开始,就一直畅销了下去,直到如今。看来大家都在做着这样完美的幻梦呀,熏略带讽刺地想着。
“野津小姐?”加藤轻轻碰了碰熏的胳膊,惊扰了她的睡梦。
“这里是?”熏揉揉昏沉的脑袋,环视了周围一圈。
房间里的光不太明亮,昏黄昏黄的,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惨淡之感和熟悉感。巨大的落地窗,望出去是触目皆翠的后山森林。熏突然明白自己身处何地了。
“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他们呢?”熏掀开身上压着的被子,要从床上下来。
房间里的冷气冷得渗人。
“他们?都走了。我看你睡得太沉,就让他们把你送到这里休息。”加藤平静地说。
“我买下了这里的房子,牧野小姐在楼下料理一些生意上的交接手续。”加藤咳嗽了几声,站起来向楼下望去。
熏愣了几秒,立刻跟着加藤站到了走廊的边上。下面的情形一清二楚。牧野纯依旧面无表情地处理着泽田遗留下来的事情,周围是一群黑乌鸦似的人物。跟想象的一模一样,熏感到脑袋在隐隐作痛。
“走吧,我有几样东西要交给你。我觉得你有权知道。”加藤的声音低沉而生冷,仿佛从此之后他就会和熏不再联系。
“好。”熏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掏出手机来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她至少昏睡了三个小时。怪不得那个梦那么长,现在头那么痛了。
泽田的房子还没来得及重新装修。就算在昏黄的灯光里惠子的作品还是显得那么刺眼。熏别着头尽量不去看那些曾经让她近乎痛恨的东西。
加藤在书房门口停下了。门锁已经换了,熏略微惊讶地张了张口。
“这锁我已经换过了,里面的东西都被处理了,但有几样我给留了下来,”就连加藤这样的人也染上了老年人的一些习惯,说话絮絮叨叨,“如果你不来的话,也许我就烧了。但你既然来了,我还是给你吧。”
熏不得不再次惊叹人们处理事务的能力。整个书房已经空空如也。曾经摆放着泽田各种藏书的地方已经不复存在。空荡荡的书柜和光秃秃的桌面让人的心空落落地,没有地方落脚。
“他的书是他自己捐出去的,你别误会。”加藤似乎看出了熏的疑虑,举着手表示自己的无辜。
“这里还有什么东西?全都空了。”熏的脑筋一下子清楚起来。莫非这里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这个念头一出现的时候,熏就有种要逃开的冲动。
“当然有,在这里,”加藤几乎是得意地一笑,走到书桌旁,用钥匙打开了第二个柜子。里面躺着的,是熏的毕业纪念册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黑色软抄本。
“我的纪念册,怎么会在这里?”熏不可思议地拿起那个不太大的小册子,回忆自己到底有没有把纪念册带到别墅里来。不不不,应该是不可能的,她毕业之后就把那个无所谓的小册子丢给了母亲。而母亲,把它锁在了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那么现在这个是?
“不,这不是你的,”加藤摇摇头,“这是学校制作的校友纪念册,每年都会寄给几个重要校友。不幸的是,泽田正是其中一位。”
熏迫不及待地翻开属于自己的那一页。一切始于这张照片。
照片上的熏穿着和服,表情依然十分木讷,像个木偶美人。她的表情和面貌,实在像极了惠子。
“就因为这个,他才来找我?”熏猛地合上了纪念册,丢在了桌上,不想再看一眼。错的,一切都是错的,并且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加藤无所谓地将纪念册放回抽屉,“既然你不要的话,咱们就来处理这个。”
黑色的牛皮软抄已经赫然在眼前。
“看看吧,这是泽田的日记。”加藤翻了翻书页,却不打开它。
“我不想看,你还是自己留着吧。”熏背过身去,眼前却还是那个本子的影子。
“你还是拿走吧。我不想在我姐姐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留下这么一个碍眼的东西。”加藤皱了皱眉头,想起惠子年轻时候的模样,忍不住垂了眼眸。
那个人的日记就这么躺在桌上,却没人想要领走它。如果它有感情的话,也会替泽田感到悲哀的吧。
“你不要后悔,我会一页一页把它们烧掉的。”熏在伸手碰到封皮的一刹那心头猛地一颤。知道自己在打开一个潘多拉的盒子,任谁都不会怎样镇定的。
“请便。”加藤做出礼貌的姿势,又重新微笑了起来。
熏头也不回,身穿一袭白衣穿过黑乌鸦似的人群,像一朵带刺的白玫瑰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世俗议论的铜墙铁壁。
“姐姐,她比你幸运。”加藤目送着熏的身影远去,嘴角浮现出一丝赞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