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日记》林泉音

13、第 13 章

　　野津站在人群中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里，欣赏着正在签售的熏。她化了淡妆，把原来黑而直的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卷，有一种成熟的魅力，和以前那个清淡的她很不一样。她认真起来的样子，总是那么让人心动。
　　野津带着微笑细细地理了理手中一大捧玫瑰花，思考着一个深奥的问题，为什么过了十年自己还是这么爱她，一如当初？
　　熏并没有发现他。她忙着签售，同每一个书迷握手。她爱这种感觉，像众星捧月，受尽万千宠爱。她在《他的日记》的扉页上用极具个性的漂亮书法签上“野津熏”三个字，她练习硬笔书法已经有好几个年头。就算签上了“野津”这个姓，熏还是没有想起野津，因为婚姻容易让这个人、这个名字变得平淡，不再让人脸红心跳。
　　签售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熏揉了揉僵硬的手腕，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是很难受的。他怎么还不过来？说好要来接的……熏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野津几乎从不失约。她掏出手机来正想打给他，却又旋即放下了。
　　小仓正在收拾杂物，看她眼神不对，停下手中的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不打给他？”
　　小仓如月，是她现在的编辑助理。
　　“我想，我知道他在哪里。”想起了什么，熏提了包就急匆匆出门了。
　　“麻烦你了，小仓！”熏在奔跑的同时还不忘回过头来交代一句，差点没跌了一跤。
　　“好，好。真是，还像原来一样……”小仓笑着摇摇头，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看着熏那笨拙的样子。

　　海边的风景还是一如既往的美。
　　熏赤脚站在海里，看着海平线上那个大而圆的月亮正散发出清亮的光，陶醉地微笑。她任由淡蓝色纱制长裙的裙角浸在海水之中，随着海水的波动而摇荡，好像一只轻盈的水母。
　　夏季的海水暖热而舒适，熏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夫人，我在沙滩上捡到一双女式高跟鞋，也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丢的？”野津伸手环住她的腰。他把头搁到熏的肩膀上，轻易就嗅到她身上玫瑰花的香味。
　　熏被他的气息弄得痒极了，缩着身子往旁边躲，却被野津牢牢拽住。
　　她干脆转过身来对着他。月光下野津的脸庞线条非常柔和。他对着她的时候有一种天然的放松和温柔。熏最爱这样看着他，不用想其他的东西。就这样看着他，什么也不理会，这种心情大概也不是别人能够理解的吧……熏忍不住笑了。
　　“花收到……”野津的话被熏粗暴地打断。
　　“以后不要往我工作的地方送那么大束玫瑰，多浮夸……小仓那家伙又要开玩笑啦……”熏略带委屈地说着，但心里却开始期待下一次的惊喜发生在何时。
　　“那怎么能行？结婚纪念日都不给你送花，我还算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吗？”野津拨弄着熏那如波浪般的长发，笑说，“你不是很喜欢吗？你身上都有玫瑰花的味道。”他低下头去，玫瑰的馨香扑面而来。
　　即使做了十多年的夫妻，野津还是有办法让熏脸红。熏害羞得低下头去。
　　“咱们去海里游会儿泳吧。”野津抱着熏，在她耳边轻言细语。
　　“现在？”熏惊讶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野津。虽说这时节的确很适合游泳，但是……熏看了看自己的长裙和野津的衬衫西裤，不由得犯了难。
　　野津看着她迷惑的表情，“噗嗤”一声笑出来，“夫人，我带了装备。但是我也不介意和你裸泳……”野津的手边好像变魔术一样多出一个袋子。奇怪了，刚才怎么没有看见……不对，难道重点不是在裸泳……熏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打了他一下，却被他顺势抓着手，一把拉过给驼在了背上。野津背着她往一家宾馆走去。
　　十多年的结婚纪念日都是在这个海边过的。熏躺在野津宽厚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短暂的幸福使人晕眩，而长期的幸福会使人沉醉，像一场春秋大梦。
　　她梦到泽田。十多年前的泽田，他已经那么衰老。那天他也是这样背着她，走进他的车里。她刚一进门，大雨就倾盆而下。那时候她还在庆幸自己如此好运，不至于被淋花了妆。熏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冷笑。
　　泽田……十多年努力不去想这个名字，现在偶然回忆起来，竟然还能让她觉得难堪和难受。
　　熏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从梦中的情景里挣脱。
　　就算睡得再舒适，她也不想再次面对泽田那张脸。她早已不恨他，但她也不想再知道他的任何一个消息，就算在时隔十多年之后的今天。
　　她把手环住野津的脖子，死死地环住，几乎要勒住他了。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必须抓牢他。熏的恐惧在几秒后烟消云散，因为野津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这段路真的很长，因为野津踱着步子在走。他的步子又小又碎，但是这样熏就能好好睡一觉，一点不颠簸。
　　熏安心地把脸贴在他的衬衫上。他身上的玫瑰花香味比她还浓，应该又去过城郊的花田了吧……熏都能想象出那个花圃老板的惊讶眼神，怎么现在还会有人愿意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一朵一朵地精心挑选呢？
　　他还是跟当初追她的时候一样充满热情，像个用不完青春气息的少年。熏爱怜地抚过他的头发。虽说野津比她大了整整十岁，但他看上去还是跟她一般年轻。

　　熏还是像当初一样擅长游泳。她快活得像个生活在海中的精灵，不停地游来游去，有用不完的精力。野津远远地跟着她，任她在海水中畅游。就让她好好过完今夜吧……野津想到今天下午收到的信，皱紧了眉头。虽说私自打开她的信件不好，但是她也说过不要再看到关于泽田的半点消息。究竟应不应该给她说呢……野津思考着，扎了一个猛子下水，不多时在熏的身边冒出了头。
　　“咱们来比赛吧！”为了不让自己再多想，野津充满斗志地说，做出了活动手脚的样子。
　　“比赛？好呀，看你追不追得到我？”熏冲他眨了眨眼睛，不等野津宣布比赛开始，就扎入了水中。
　　“喂，你耍赖！”野津来不及去指责熏的不守规则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追到这个像小孩子一样的太太。野津也飞快地潜入了水中。
　　两个人的速度都快得惊人。熏很庆幸自己坚持了游泳这种锻炼。她的身体还如从前一样灵活而轻盈。这个运动让她年轻。
　　“哈哈，我赢了！”熏游得太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几乎是爬着上了海滩，瘫倒在柔软的细沙之中，面朝着夜空大口喘息着。
　　月光下的大海泛着深蓝色的光，像一块深沉的蓝宝石，一片平静。
　　一分钟、两分钟……熏爬起来坐着，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间。本来是想看看野津会落后自己多少，但是在过五分钟之后，熏就不由得担心了起来。就算他提前入了水，他也不至于会落后自己这么久的……
　　他会不会出事了？
　　她终于体会到泽田当时面对浩瀚无垠的大海，却搜寻不到她的踪影时那一种巨大的恐惧。那恐惧死死压在她的头顶，让她觉得身体像有千斤重，动也动不了。
　　“野津……”熏重新站到齐腰深的海水里，大声喊着。
　　没有回应，只有海浪冲刷着沙滩的声音。
　　夜风渐凉，吹在她湿漉漉的泳衣和头发上，一阵透骨的寒意。熏打了个冷颤。
　　正想再次入水去找他，却听到野津爽朗地大笑：“你往哪里找我呢？我早就上岸了！”野津笑着从沙滩的另一边走过来。他游得比她还要快，早上了岸，躲在一旁偷偷观察她。她的反应跟他料想的一模一样。
　　“真是，你去哪儿了……”熏在抱住野津那真实的躯体的一刻，不争气地哭了。那一霎那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泽田那时候对她说话的声音里会带着哭腔。不过他控制得比她好，他并没有掉下眼泪。
　　“咱们不是比赛吗？我比你快，先到了，坐在那边休息呢。”野津笑着牵住她的手，领着她往回走。
　　“咱们这就回去了吗？”熏低着头，抹去眼泪，默默地跟着他走。
　　“当然了，我的夫人，晚了你儿子和女儿找不到你，又得闹起来了。”野津想起两个调皮的孩子，哭笑不得地说。儿子长得像妈妈，清秀得像个女生；女儿长得像爸爸，两只眼睛非常有神。他们是双胞胎，哥哥比妹妹只早了十分钟出生。在家里两个孩子总是吵吵闹闹的，搞出许多事来，熏时常感到头疼不已。
　　“真是，你在今天都不能让我省会儿心吗……”熏佯装生气，捶了野津一拳。想起那两个活宝，还真是不放心啊。
　　“那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比较服你呀。”野津颇为委屈地说。熏被他的模样给逗笑了。
　　“那咱们就快点儿回去吧！”熏拽着野津的胳膊，飞快地朝宾馆跑去。

　　宾馆里两个孩子早已经疲倦得睡着了。难得有这样乖巧的时候。熏亲吻了一下他们的额头，感谢把孩子送过来的小仓并和野津一同送她出门。
　　每次结婚纪念日这一天都是把孩子送到母亲家里去的，可是去年冬天母亲已经去世了。熏想起离开泽田之后的那一段时间都是在母亲家里渡过的，心里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好好跟她说过几句话。
　　“熏，我的好孩子，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他不配得到你的爱。你听我说，你值得更好的人。”母亲总是絮絮叨叨地说，手里不是织着毛衣就是捏着饭团。她是个不肯停歇的人，或者说她不愿意单独为熏耗费时间。
　　熏背对着母亲，披着薄毯，抱着双膝待在昏暗的房间的一角，望着窗外的风景。
　　春天里山野的色彩通常都耀人眼目，葱绿配鹅黄，柳绿配桃红，样样都鲜艳逼人。但今天窗外的景致却朦胧得很，因为天上下起了小雨，让一起都变得不真切起来，像隔了一层砂玻璃。
　　“我知道了，妈妈。我没事。”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耗尽了熏全部的力气。她咳嗽了几声，很虚弱地躺下来，缩进毯子，陷入虚无的睡梦之中。
　　在春日的雨声中入睡，通常是一件美事。但熏总是在无穷无尽的噩梦中受尽折磨，老是猛然从梦中惊醒。但看到母亲仍在织着毛衣就她就又能安心睡去。亲人才能提供最强的安全感，纵使是在自己并不喜欢的母亲身边。熏领会到这一点已经是在很久之后。
　　母亲，母亲。
　　熏在心里默默念着母亲的名字，想起她去世时那张苍白的脸。她很早以前就病了，只是她并不肯说，也没人察觉。她一定是对这个人间没有眷恋了吧。
　　现在看来，母亲是个聪明人，她从一开始就看出泽田根本不爱熏，而熏却像个傻瓜一样，认为母亲才是错的。想起这些难堪的往事，熏就心慌不已，站起身来打开了宾馆的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夏夜微凉的空气。
　　她逃了十多年，企图躲开这些恼人的过往，但回忆却始终不肯放过她，给她无尽困扰。
　　手机在包里震动，不一会儿响起短促的铃声。只是一条短信，来自加藤秀树。每个结婚纪念日他都要发来祝福短信。
　　熏看着他精心组织的句子，想起十多年前他是如何帮自己发现泽田的秘密，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段难以忍受的岁月里。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无数封写给惠子的邮件，每一封都更坚定要离开泽田的决心。
　　“谁的短信，这么不知趣？”野津从浴室里走出来，穿着白色的浴袍，正在用毛巾擦头发上的水。
　　“还有谁，只有加藤先生这么关心我们。”熏无所谓地耸耸肩，发了条客套的“谢谢”的短信给加藤，就将手机关了机，丢进自己的包里。
　　“喂喂，他怎么对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这么上心？”野津抱怨道。
　　“大概是因为惠子的缘故吧，他一直把我当成他的妹妹。”熏若有所思地说，拿了浴袍进去洗澡。
　　“去查查火车票，明天咱们一早就回京都去。”熏从浴室的门里探出头来。
　　“好的，夫人。”野津微笑着答应，向熏做了个“包在我身上”的手势。
　　到头来泽田去世的消息还是没能说出口。
　　野津见熏拉上了浴室的滑门，深深地叹了口气。牧野纯小姐又给他发来一条短信，希望他告知熏并且让熏出席泽田的葬礼。
　　为什么牧野就是不明白，熏对泽田有多么憎恶呢？如果明天就要回京都的话，是无论如何都会错过泽田的葬礼的吧……野津打开订票网站，却突然希望所有的票都已经告罄。
　　到底该不该告诉熏呢？野津又开始盯着牧野发来的短信出神，浑然不觉，背后有一双注视着屏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