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日记》林泉音

12、第 12 章

　　阿金是一条听话的好狗，熏一唤它，它就摇着尾巴跑过来。熏常常带着它在别墅的院子里还有后山上遛弯。泽田不在的时候，她就这样消磨时间。出版的事定了下来，她暂时没有其他东西要写，无聊的时候也只好跟狗一起玩。
　　见过加藤之后，熏的生活并没有大的变化。泽田待她依旧如初，而她还是无法判断泽田到底爱的是她还是惠子。但她渐渐觉得有些失落，因为房间里惠子的画作、惠子的钢琴、惠子的藏书就像无处不在的幽灵一样，时刻提醒着她惠子的存在以及关于那篇报道的事。这些不愉快的经历就像长在熏心口里的一根刺，无论如何也拔不下来。她没法做到自欺欺人。
　　这几日熏犯春困犯得很厉害，中午吃过饭就缩在沙发上睡觉。泽田在书房里办公，走出来看见她睡着了，吩咐佐藤拿来一条薄毯给她披上。他轻轻地抚过熏的脸庞，很冰凉，不像一般年轻的女孩儿。
　　送走惠子的时候，她的脸也像这样冰凉。可惜啊，她再也没有暖热起来。
　　“惠子……”泽田的手指划过熏的鼻梁。
　　他在心里轻轻唤着亡妻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唤出口。
　　这年轻的脸庞多像你啊，她真的不是你吗？泽田思绪万千，在熏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我不想再失去你第二次了，惠子。
　　敲门的声音。
　　“泽田先生，您与山田夫人的会议安排在今天下午两点，现在该出发了。”牧野小姐等在门口，干脆利落地说道。她还是老样子，一副呆板的装束。看来熏在订婚宴上的担忧十分多余。
　　“好。”被下属看到这“温情”的一幕总是尴尬的，泽田迅速整理着自己的表情，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原来那般严肃的面容。
　　“你先在门口等我。”泽田说着，理理领带，进书房去拿外套和一些文件。
　　熏默默地睁了睁眼睛，听到泽田出来的脚步声又悄悄把眼睛闭上了。她翻了个身，看上去睡得很熟，泽田并没有来打扰她的春日好梦。
　　“佐藤小姐，夫人醒来后给她吃点儿东西吧。她喜欢吃糯米糕，喝柠檬水。”泽田临走时还不忘嘱咐一声，生怕亏待了熏。
　　牧野小姐掩嘴浅笑，对纪香又有新的谈资了。
　　熏听他说这句话时忍不住笑了笑，还好那时候泽田已经站在门边，没有注意到她在装睡。
　　真想就这样什么也不管了啊。就这样永远待在他身边，又有什么不好呢？就算他把自己当做惠子的替身又如何呢？此生大概遇不到比泽田更好的人了。
　　有时候要割舍这样一种宠爱，比割舍其他感情要困难得多。熏把头埋进沙发上的枕头里。她不想让佐藤看到她眼角的泪水。
　　阿金把两只前脚搭在沙发上，冲着熏哈了好几口热气，似乎在说着，快起来吧小懒鬼！熏觉得耳朵被它弄得痒极了，只好翻了个身坐起来，摸摸它的脑袋。
　　“阿金，怎么能打扰人家睡觉呢？这么不乖。”熏看到阿金那一脸恶作剧般的表情，心情愉快了些。她忍不住抱着阿金的脑袋揉了揉。它像个可爱的面团，任凭它捏来捏去，它无条件地忠诚于她。
　　如果自己要离开，也必须得把它给带走，熏暗想。
　　但是……熏望着窗外泽田正要上车的高大背影，心里犹豫不定。
　　也许，泽田是爱自己的？
　　“太太，你醒了？吃点糯米糕吧，先生出门的时候吩咐的。”佐藤走过来，关切地问道。她确实有着中年妇女该有的热心。
　　“不用了，我牵着阿金到院子里走走吧。睡了太久脖子有点僵。”熏说着，用头绳将头发束起来，用绳子套了阿金一起到院子里散步。
　　春天里泽田的院子开满鲜花。熏很满意这样的景致，有着一种蓬勃的朝气。
　　心情逐渐好了起来，但很快又不可抑制地由盛转衰。
　　“阿金，如果我要离开，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熏走到花园的正中央，见四下无人，突然蹲下来，摸摸阿金的小耳朵。也许它比自己，更留恋这里的安逸生活呢？
　　阿金不懂得她说的，只是憨厚地站在原地，奇怪地望着她。
　　“算了，今天就跟你一起玩儿吧。咱们也好久没有玩过了。”熏想了想，既然是出来散步，又何必辜负这大好的春光？于是她索性解开阿金的绳索，让它自己跑起来。阿金的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就跑到大门那边儿去了。
　　“阿金，阿金，你等等我啊！”熏说着，还来不及收拾绳子拔腿就追了出去。
　　“等等，夫人，阿金到门口会有人把它送回来的。收到一封寄给你的信。”佐藤忽然从后面冒出来，吓了熏一跳。她手里拿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信封，但却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和地址。
　　“给我的？”熏奇怪道，会有什么人给自己写信呢？
　　母亲？姐姐？香川？或者……野津？
　　“佐藤小姐，你能不能去门口把狗再遛一会儿，然后再把它牵回来？它可能还没玩尽兴呢。我先进屋去看看这封信，也许是重要的事呢？”熏本来想当即拆信，但又觉得不妥，于是找了个理由支开了佐藤。
　　她潜意识里觉得，这封信是相当重要的，并且最好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熏急匆匆地跑进了屋子，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把卧室的门给锁上了。她迫不及待要看信封里的内容。
　　奇怪了，信封里并没有装着信，而是只装了一把钥匙。
　　到底是谁寄来的呢，这种奇怪的东西？
　　熏拿起钥匙来仔细观察，发现还很新。正在她猜想这把钥匙是开什么门的时候，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原来是加藤先生发来的一条短信，写着“钥匙可以打开你最想打开的房间的门，但最好悄悄进行，别让泽田发现。加藤秀树。”
　　加藤？他怎么会有我的号码？熏有些奇怪。
　　但是……若说起最想打开的门的钥匙……那一定是惠子的杂物间。从第一次来直到现在，熏无数次想进去看看，都被泽田用各种理由打发走了。
　　那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这里，熏也顾不得加藤寄来钥匙的原因了，起身朝窗外望了一眼。很好，佐藤小姐正在门口与门卫闲聊，从大门走到房间起码也要十分钟。熏有的是时间。真是天赐良机，现在这家里只有熏一个人。
　　熏把信封收进自己的抽屉里，轻掩了门，悄悄地退出了房间。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子里还要这样轻手轻脚，大概是心理原因吧，总觉得这屋里好像有什么人在监视着自己似的。
　　走廊的尽头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这里是整个屋子最僻静的角落。
　　惠子的杂物间近在眼前。她无数次想要窥探的地方。
　　熏握着加藤寄来的钥匙，却有点迟疑。这扇门背后，到底是什么呢？打开了之后，她会看到什么？熏举棋不定，胸脯随着自己的惊慌气息一起一伏。
　　如果这里面的东西都说明了泽田只爱惠子一个人，她该何去何从？天知道她有多舍不得这一切。泽田先生，泽田先生……熏在心里反复念叨着泽田的名字，回想他对她一切的好。但最后她还是没有屈从于现实的温暖。就这一点来说，熏比自己想得要勇敢得多。
　　在钥匙插入锁孔的那一刻，熏吓得闭上了眼睛，差点要迅速又将钥匙从门上拔下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她在挑战她自己在泽田心里的地位，这无疑是自讨苦吃。就算泽田这几个月来这样宠着她，她依旧对泽田的爱毫无把握。
　　“咔嗒”一声，门开了。
　　果然是这扇门的钥匙。熏紧张得咽了咽口水。
　　顾不得想加藤为何会有家里的钥匙了。
　　熏站在门口，迟疑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深吸了一口气，将门缓缓推开了。

　　很小的房间，半圆形，没有想象中的乱七八糟。它干净、整洁、明亮，窗帘是鹅黄色的，充满怀旧的气息。熏颤抖着手，把钥匙从门上取下来揣进自己的兜里，立刻回身关上了门。
　　就让我一个人跟惠子单独相处一会儿吧。
　　熏深呼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
　　这是藤原熏与花山院惠子的见面，别人无从打扰。
　　房间的布置再简单不过，一套欧式桌椅，桌上摆放了一台电脑；窗边挂了好几排照片，用木夹子夹在很普通的白色棉线上。其余便是空白的墙与光滑的木地板，没什么好看。
　　熏站在照片前静静地浏览过去。清一色的黑白照片，但看上去并不旧。
　　照片上这个年轻的女子，好像自己。这本来并不奇怪，因为惠子夫人本来就同她长得几乎一样。可是她分明记得，泽田说惠子不爱照相的，要不然也不至于只留下了她一张照片。
　　但略略一数，这里的照片起码有上百张之多。
　　忽然，熏的眼神定格在了其中一张。她好像回忆起了什么，取下照片，翻到背后一看，天啊！
　　熏惊讶地捂住了嘴巴。她想说点什么，或者喊叫出来，但是她的喉咙彻底哑了。巨大的欺骗感和失望感压得她透不过气，又让她浑身战栗，完全说不出话来。
　　熏还没注意到她已经很不争气地流下了两行清泪，泪水涩涩的，很苦很咸。
　　这张照片，彻底击碎了她仅存的自尊心和对泽田的信心。
　　听到佐藤开门的声音，熏用最快的速度抹去眼泪，把照片夹了回去，退出了惠子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躺着。
　　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好极了，佐藤压根没发现她到这房间里来过。
　　佐藤领了阿金回来，在底楼环视了一圈，看到熏不在，便走上楼来寻她。
　　“夫人，您没事吧？”佐藤敲敲门，门是开着的。
　　熏病怏怏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佐藤还以为她生了什么病，不由得惊慌起来，要打电话叫来家庭医生。
　　“没事，我只是犯困得厉害，在这里又睡了一觉。”熏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装作刚睡醒的样子。
　　阿金欢快地来到她的床边，要来舔她的脸。
　　“哎呀，不行，”熏一面笑着抗拒着阿金的热情，一面难为情地对佐藤说，“你快把它拉出去，它还没洗脚呢，不能到床上来玩儿！”
　　看到熏的语气态度一如往常，佐藤这才放下心来，笑着拉了阿金出去擦洗。
　　熏看到她关了门，这才松了一口气，颓然地倒在床上，回想起那一张照片来。黑白的底片，照片上的人并没有笑，冷冷淡淡地，正如她拍照的风格。而照片后的拍照日期，刚好是跟泽田出去旅游的时候。熏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
　　怎么会呢？熏皱了眉头，闭了眼睛，把被子提上来蒙住自己的头。她不愿意面对那个残酷的事实：照片上的人是她，而不是花山院惠子。
　　更为离谱的是，熏清楚明白的记得，那是惠子在墓碑上的遗照。为什么自己的相片，会成为惠子的遗照呢？熏想着想着莫名泛起恶心，干呕了好一会儿。也许这是受到刺激后的应激反应也不一定。
　　这么一想，熏又觉得其他的照片也很可疑，特别是其中几张，分明就是自己跟泽田去旅行的时候拍的……熏在一片黑暗中睁着眼睛回忆旅行时泽田对照相的过分热情。当时他拍了太多的照片，她只看过其中几张。后来她就失了兴趣，无论如何也不想看了。反正都大同小异，有何好看？
　　熏还记得初到北海道的那天她穿了一条藕色长裙，是去年秋天的最新款，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套在惠子的身上……熏在脑海中搜索着惠子的房间里有无相似的图片，答案却是肯定的。她的确在惠子的杂物间里看见过那张照片。也就是说……泽田拍照的目的是为了放入惠子的房间以供怀缅？熏又是一阵无可抑制的恶心。
　　在被子里闷了太久，她快要缺氧。
　　不行，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熏一把掀开被子，猛地呼吸了好几口冰凉而新鲜的空气。熏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出神，为了不让自己绝望而安慰自己道：或许，之后泽田就爱上她了呢？
　　就这么躺在床上躺了许久，熏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些。
　　她猛地坐起身，把钥匙从兜里掏出来，犹豫要不要把它丢掉。如果丢掉了，忘记这段经历，她还可以待在泽田身边……
　　熏好几次要扔了它，却又半途收了手。她最后还是把它锁进了自己的首饰盒里。泽田没有首饰盒的钥匙，她大可以放心取用。
　　当晚泽田宣布了要出差一周的消息。熏听了反而松了一口气。她害怕泽田发现她态度的不自然，还是分开的好。
　　“听说今天有人给你写信了？”泽田躺在熏的身旁，看着今天的报纸。床头灯明亮的光线也不能挽救他日益衰退的视力，他戴着老花镜，非常像一个老头。
　　“也没什么事，就是一封广告信，我已经扔掉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啊，熏不禁打了个冷颤。
　　“啊，那看来以后得注意个人隐私的保密了，夫人。”泽田轻笑一声，放下报纸，扒着熏的肩膀，凑到她的耳边说。
　　以前熏会很喜欢他这样亲密的方式，但现在她恨不得能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质问他她的照片为何会出现在惠子的墓碑上面。
　　但熏只是装作睡着了，并不理会泽田。
　　“晚安。”泽田亲吻着她的头发，起身关掉灯光，一片死寂。
　　熏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望了一眼摆放在柜子上的首饰盒，盘算着怎样又溜进惠子的房间看看。那台电脑……说不定也有什么古怪呢？
　　在无尽的想象之中，熏睡着了。梦境非常简单，所有人都微笑着向她告别，仿佛死去的是她，而不是花山院惠子。
　　“不！”熏大喊着醒过来，身边已经没有泽田的影子。
　　他坐的早班飞机，而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了。
　　熏撩撩凌乱的头发，下床猛地往自己的脸上拍了拍冰冷的水。
　　藤原熏，你需要清醒！她暗暗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