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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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家里还是一如往常，空旷，昏暗，带着永远处理不完的老旧气息。炉上烧着水，熏坐在炉子旁边，把泽田的日记一张一张地撕下来送进炉子下通红的火焰里。她说过会烧了它们，那并不是虚张声势。
这间屋子一直空着，没有子女想要，又一直没人来租，于是保持了它的原样。熏按照习惯，打开了这个促狭的小房间里所有的灯。不幸的是，所有明亮的灯都坏了，只有一个忽明忽暗的还能凑合着用。只有借着天光看一看。
屋子里的火苗不知疲倦地跳动着，吞噬着泽田的感情和秘密。熏开始还是好奇地翻看了几页泽田的日记，但随后就感到困倦不堪。他的世界单调得乏善可陈，除了惠子，没有别的东西。
日记里甚至还有发给惠子的邮件，熏读到过三四篇。他在日记上写好了再发给她看，就算她不可能会看到。当熏坐在电脑的那一端凝视着这些字斟句酌的句子的时候，她只感到内心一种无助绝望以及对一个人信任的完全破碎。
他这样爱着惠子，爱到要找一个她的替代品。不，说不上是替代品，事实上他把熏和惠子看成同一个人。
撕开的日记本因为窗子漏风的缘故散落得到处都是。熏蜷缩在墙壁的一角，实在没了力气去捡。但她却没法控制自己的眼神不去注视那上面的内容：
2013年9月30日晴
惠子，我一直相信你并不曾离去。躺在医院的那个人怎么会是你呢？我找了很久，在各个地方派人搜寻你的影子。你不要生气了好吗？你出现吧！我会一直等着，等到你出现的时候。我们还有机会重新来过！
2013年10月5日晴
惠子，你真的原谅我了，是吗？在今天收到的大学纪念册里我竟然看到了你！你改了名字叫做藤原熏，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是你了。你等等我，我会想办法让你再回到我的身边的。对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你表弟秀树。原以为他会为我高兴，但他只是冷笑着看了我一眼，以为我疯了。我会证明他是错的！
2013年10月23日雨
她跟你实在太像了，我可以肯定她就是你。不然她怎么会有跟你一样的灵魂呢？她不爱笑，跟你一样。她爱吃甜品，跟你一样。她是文学院的学生，也有你的艺术气息。你能想象得到我有多开心吗？我开心得就要发疯，我要留住她！
2013年10月28日阴
今天去了你最爱的那家海边的餐馆。我知道你爱看海边的风景。我在桌子上特意摆上了三朵玫瑰，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你那么精通花语，会知道我的意思吧？对了，那个叫熏的女孩儿这几天有点生病，但我没去看她。因为一看到她就会让我想到你，那个躺在病床上并不会动弹的你。
我不想再看到另一张苍白的你的脸。原谅我的自私。
2013年11月6日晴
我们这个旅行团已经来到了你最想去的北海道，接下来会去你想去的南方的海边。那时候你让我陪你去，我推说没有时间。这次我会好好陪你的。你走得那么匆忙，没有留下什么照片，我又重新帮你照了很多张。中途我们碰到野津志信，也许应该把他介绍给熏认识，她写了很多东西。
……
就算有火炉在身旁，熏还是浑身冰冷。野津精心爱护了这么多年的人，却在这个小黑屋子里受着这样非人的折磨。
熏逼迫自己深呼吸，不要再为以前那个愚蠢的自己掉眼泪。泽田羽明，他明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忽然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和恼怒。熏起身急匆匆地跑到房子的一角，拿起陈旧的扫把，把地上所有的残篇都扫到了一起。
让这一切见鬼去吧！熏的眼里映出熊熊燃烧的火光。
火焰将一切都付之一炬。早该如此。是她不忍心将那一整本日记都丢进去。
熏抱着双膝，呆呆地看着火焰烧尽最后一点纸页。火舌贪婪地爬上纸页的一角，吞噬它，燃尽它，把它变成灰烬。这一幕反复上演。纸页卷了边儿，变黑，变小，最后几乎成为粉末状的东西。
炉上的水早开了。咕噜咕噜叫了半天，才把熏从晃神的状态中叫醒。
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还来得及回到京都去。野津一定很担心自己吧？熏彻底清醒过来，熄灭最后一点火焰，掐断了屋里的用电，锁了门直奔车站。这算不算是在逃？也许是吧，但赶紧逃开也没什么不好。
车站里的人依旧不多。熏找了个安静的位子坐下。
“你还好吗？”野津的电话，语气很温柔，同时也小心翼翼。
“没事，我正在车站，马上就回来。”野津的声音像一种灵丹妙药，瞬间治愈了熏的不安和焦虑。熏的语气变得镇定而温和。
“路上自己注意安全。咱们今天在家吃牛肉火锅呢！”野津的语气轻松起来。熏到底有没有事，他从声音里就听得一清二楚。
“好，我会尽快的。”熏笑着答应，挂断了野津的电话。
车站的时钟指向八点半，不早不晚。所有一切都还来得及。熏又深呼吸了一口气，平息自己的心绪。泽田的一切都已经过去，美好的未来还在等着自己。不能在这时候对以前那个懦弱的自己让步！熏暗暗下定决心，要振作起来，忘记泽田与自己的过往。那种充满欺骗的过往，凭什么值得被记住？
熏很快就明白，记忆是一件很麻烦很矛盾的事：越想记住的越记不住，越想忘记的越忘不掉。孤身一人坐上返回京都的列车，她正看着窗外渐渐飞逝的景色发呆。车窗外是怎样的风景，虽然反映在了她的眼睛里，却丝毫没有进入她的脑子。
下雨了。
熏倚在车窗上，窗外的雨点爬上了外面一层的玻璃。这一切多么熟悉，跟多年前与泽田的会面一模一样。思绪不可避免地跟泽田重新扯在了一起。熏摇了摇头，想把泽田的影子从脑子里摆脱出去。
其实对他也没什么印象了。十多年不曾见面，时间把他淘洗得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今天看到他的遗照，才恍恍惚惚记起来，他是那么高大，英挺，眉眼端正而严肃，永远也看不懂他眼里深藏的感情。
熏趴在桌子上，面朝着窗外的雨。她的面色苍白，眼神也很涣散。对面的乘客以为她身体不适，连忙问她怎么了。
“没事，”熏不好意思地笑笑，坐起身子，“我只是有点发困。”
其实熏一点儿也不困，她更苦于根本睡不着。
“你是，野津熏小姐？”对面的女孩子高中生的模样，见到熏有些惊喜，欢欣鼓舞的样子，脸色潮红。
“对，我是野津，”熏猜想她一定是自己的读者，于是捋捋自己散乱的头发，端正地直起腰来，摆出一个作家的架势，“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野津老师，你真是野津老师？”那女孩子高兴得几乎要尖叫起来，熏连连制止她不要惊呼，“我……我很喜欢您的作品，对了，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果然如此。这种事情熏已经应付过很多次。
“当然。”熏礼貌地微笑着，心里却可怜起自己来。她亲手编织的爱情童话，最受年轻人的追捧，但到头来真实的泽田和自己却是这样凄凉的结局。
“谢谢！”女孩子听熏答应签名，大喜过望，鸡啄米似的点头，又慌里慌张地从包里翻出那本《他的日记》。
那本书已经很旧，买的应该是初版。熏看见这样的书很是亲切，于是好奇地问她：“书是第一版的，你时刻都把书放在身边？”
“嗯，”女孩子的笑甜甜的，眼睛笑成了一弯月，“您写的故事实在太美了，我很受感动。而且，这本书是我初恋男友送我的……”
她低下头微笑去的模样真惹人怜爱。
如果让她知道，这个故事现在真实的结局，她会怎么想呢？
熏抿了抿嘴唇，快速地在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递还给她。
“真是太感谢了！”女孩子激动地把书抱在怀里，好像得了什么珍宝。
“你这么喜欢这个故事，你相信它是真的吗？”熏不经意地问。
“当然不，”女孩子瞪大了眼睛，奇怪熏为什么会这样问，“应该没有人会把这个故事当真吧。世界上哪来这样相似的两个人？”
“这样啊……”熏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你觉得女主人公会活得幸福吗？”熏的双眼写满对答案的期待。其实对方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都毫无意义，她只是希望看看局外人的想法。
“不，”女孩子坚定地摇了摇头，撇着嘴说道，“当时我和我男友就讨论过这个问题，后来我们达成一致，认为这个结局不会是最后的。”
熏的身形一瞬间顿住了。连高中女孩子都看得出来的事，为什么当时的自己却像陷进迷局一样，无可自拔？
“那……你觉得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呢？”熏有点迫不及待。
“嗯，”女孩子歪着头认真思索了好久，“依我看，他们最后一定会不欢而散吧，毕竟两个人相差得太多了。老师您在写到他们订婚的时候收笔，是想保留一点幻想，对吧？……”女孩子还在叽叽喳喳高谈阔论，熏已经没心思去听了。
不欢而散，呵，用这个词来描述泽田和自己的结局真是在恰当不过。
熏离开泽田的别墅时什么也没带走，只留下了一封给泽田的信。事先给阿金吃了几片安眠药，熏的不辞而别没有引起大的声响。
“再见，”熏流着眼泪亲了一下阿金硕大的脑袋，不舍地说，“对不起，你是属于惠子的，我不能带走你。”
阿金沉沉地睡着，没有一点反应。
熏打开房门走出去的时候天光才刚刚亮了一点。所有的人应该都还在沉睡。
“再见！”熏轻轻地对自己说，站在别墅的门口。这样气派而美好的“家”，终究不是属于自己的。熏果决地转身，比任何一次离别都坚决。她一步也不停地走出了这个被人精心布置得像天堂一样的地方。
但是就算再好的地方，留不住一个人的心，也都是白费。
熏并不知道，泽田知道她要走。好在他是个很绅士的人，熏要离开他，他不会加以阻挠。他连挽留也省略了，因为他明白那不过是白费力气，给两个人徒增尴尬。泽田静立在窗边，看着熏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掌控。该来的还是来了。
熏的信静静地躺在他手边。信不是仓促之间写成的，应该修改过多次，笔迹干练而优美，文笔通畅而练达。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了。
纸上沾满了熏的气息。像白玫瑰似的，独特的香气。
“泽田先生，我并非一个灌装着您妻子灵魂的躯体。我是藤原熏，她是泽田惠子，我们虽然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我并不是她。如果您爱的只是惠子夫人，请您不要再来找我。放我走吧，我会找到属于我的那份幸福的。”
这是熏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惠子，那个人走了，我不敢去留她。她不是你，我有什么理由去挽留她呢？你去世之后我原本更加笃定你把灵魂寄托在了她的身上，但是我现在发现我错了。我错得一塌糊涂。当初加藤把我看成一个疯子，他是对的。我真是疯了！
我跟她做了许多事，和她订婚，让她穿上你的订婚礼服，带她到处游玩，介绍她给出版商认识……我甚至还买了一条金毛犬陪着她。还记得我们之前养的那条吗？这只小狗跟它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现在她走了，我隔几天会把它也送走的。
跟她做这么多事情让我高兴，因为我以为我们之前的生活就要复原了。可是就算我做了这么多，她还是要走。她不辞而别，没带走任何东西，我对她实在心有愧疚。她留下一封信，告诉我她的身体里并没有你的灵魂，这句话彻底打消了我再去找她的念头。让她走吧，她本来就应该不存在于我的生命里。
惠子，我向你忏悔。是我一个人在精心设置这个圈套，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进来。我还以为自己做得很高明。但我是那么卑鄙！惠子，如果你还在的话，会不会狠狠地骂我？
我开始只是把她留在身边，让她替我写日记。这真是可笑啊，惠子。我只不过想把对你说的话说给她听罢了。但她似乎对这个工作很感兴趣，还专门为我写了传记。她有点超出我的想象了，惠子。
后来我发了疯似的想你，越发想把她留在身边了。你去世那天晚上，我一整夜都没睡着。我告诉自己，你并没有死，你只是以藤原熏的身份活着。你看看我，我有多么可悲！
加藤劝告我不要再继续下去，并跟我打了个赌，如果寄给她你房间的钥匙，她一定会走。这是一个测试，惠子。我也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你。现在证明加藤是对的，她果真离开了我，一点儿不犹豫。
我现在明白了，那个人跟你只不过是长得像而已。她一定不是你，她怎么会是你呢？你是独一无二的，惠子，我现在终于相信这个天地间也许已经没有你了。或许你会在另一个世界看着我，对吧？如果你在看着我的话，你一定会忍不住发笑吧。这世界上哪有这样自欺欺人的人呢？
惠子，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邮件了。三年了，我应该认清这个现实。我连你的躯体都不应该在那时候保留下来。你死了，三年前就死了！跳动的心脏和流动着血液的躯体只是生命的一个假象。我被这个假象欺骗着，以为你的灵魂只是去了别处，并没有消亡。但其实那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惠子，原谅我，我无法再骗我自己了。我要向你真正告别，就像我带着藤原到你墓前去时那样。”
写完这些字的泽田早已经泣不成声。就算知道这封邮件只不过是从这个电脑到了惠子房间里的那台电脑里，泽田还是点了发送键。他哭得双眼红肿，也许是出于对熏的愧疚，也许是出于对自己的哀怜。灯下的泽田显得苍老而疲惫，这是他脱下伪装真实的样子。
忧郁和哀伤像无法摆脱的宿命，始终不肯放过这个男人。熏离开后的一年，他染上了难以治愈的疾病，总是精神不济。他不肯再去找熏，也不让别人去找她。熏逐渐在他的世界里完全消失。
在最后的岁月里，泽田很少说话。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惠子的杂物间里，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熏成排的照片，一言不发。
这一切都是熏所不知道的，离开泽田的那段时间，她并不比泽田好过。新闻报道上只写明了当地富商泽田羽明因突发性心脏病去世。心脏病？熏当时略微吃惊了一会儿，原来泽田这个人是这样脆弱的。
“野津老师？”对面的女孩子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不好意思，”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手指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做出很疲倦的样子，“我刚才有点晃神。”
“没关系，没关系，”对面的女孩子友善地摆着手，“马上我就要下车了，能不能跟老师照一张合照？”
“当然。”熏配合地摆好姿势。
十多年过去，她对一切人情世故都应付自如。笑着对女孩子说再见之后，熏这才发现整个车厢几乎都空了。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几盏孤灯。在孤单前行的列车上独自坐着，寂静要将一切都吞进了肚子里。
熏拿出耳机听着手机里的音乐来打发时间，阻塞令人心慌的安静。一首接着一首的钢琴曲，优美而舒缓的旋律在耳边奏响，带给人无比放松的体验。这是泽田在熏身上留下的唯一印迹。对钢琴曲的喜爱是熏唯一不想摆脱的东西。
还有二十分钟列车即将抵达终点站京都，也许野津会带着孩子们在门口等着。
熏靠在车窗上安心地睡了过去，面带微笑。
熏的睡颜，像一朵白色玫瑰，带着安宁与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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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 15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