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俱无名

6、第五章

　　陈以勤原以为，天下的山不过是大同小异，无非山石奔泉鸟兽花木。直到这年夏天真的到了山中，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始皇帝以来所有的帝王都要封禅泰山。
　　尽管这次来并非为了封禅，仆从侍卫下臣却也跟了一群，而且陈以勤是京官，又是嫡长的裕王的讲授亲信，地方府上自然不敢怠慢，又再跟了一群。泰山上香火原来鼎盛，加之世宗迷信僧道，愈发地郑重起来，单是四尺来长的香烛就带了两车；另有丈高的长香，足要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抬了走的，又是一车；各个道院里的香油钱，散给道众们的铜钱也有两箱。陈以勤抬头看了看，崔巍深秀之处，连十八盘还看不分明，这样啰里啰唆地上去，不知要得几日——“幸亏跟了这帮人，不然就是变了猴子我也没法把这么多东西弄到顶上去啊！”心中不觉好笑。
　　有品有阶的官员大都坐了滑竿，一路上有挑夫担着缓缓上行，余下的只好心里暗暗叫苦。陈以勤扫了一眼，那些沉重的钱币香烛俱也是挑夫担了的，心下不觉暗自计较，忽然朗声对前边担滑竿的挑夫道，“这位老哥，辛苦你了，放我下来自己走吧。”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那挑夫也是吓了一跳，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立在道上不知所措。“哎，老哥，我是真的要下来，坐在上面风景看不分明。”陈以勤笑了笑，却更加让人误以为他在说笑话。“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可要恼了。”他故意板下脸孔，人群中扬起一片嗡鸣声，大家都在交口商议——真真是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这么僵持着总不是办法，陈以勤忽然来了兴致，作势要从轿子上跳下来，这下泰安府台急了，也顾不得自己脚下稳不稳，匆忙拦住他。“大人万万使不得！这里路虽不便，比起山上却也好走。大人真是体恤下人，过了前面便是中天门，再往上山路陡峭，风景却佳，大人到时候再步行上山不迟。”这么说着，好歹拦住了他，其他诸人也都松了一口气——他若真的执意步行上山，一众人等哪个敢不跟在后面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年轻力壮的还好，老弱病虚的几个少不得要担心自己不小心死在山上，心里都是暗自惴惴，竟然来了这么个古怪角色，早知道溜须拍马也要看准了时候，这次就不要挣破了头硬是要跟着来。殊不知，陈以勤一路走来原是为了散心，身后跟了这一长串的尾巴，他心里也很是烦闷。
　　于是下令即在中天门安营下脚——这里地方广阔还可以歇上一歇，不然，再往上，登顶之前就只有露宿石阶了。
　　随行的小侍并不从京中带来，是当地孩子。
　　天色入暮，山风便大了，在谷间穿走如古埙般呜咽作响，间或涌起一阵阵松涛，各种声响络绎不绝，在陈以勤听来直如天籁。他便这样无知无觉地立在风口里不知想些什么，带着痴醉的浅笑。
　　“大人，山上风大需防着凉，不如进帐子里暖和些。”小侍递过一件棉缀的锦袍，替陈以勤披上。
　　“谢谢你。”陈以勤乖乖地穿好，对他微笑。
　　“啊……这，这是小人应该做的，大人何须如此言说……我当不起……”小侍吓得结巴起来。从小所见过的官员，无分大小，俱是一副高不可攀的嘴脸，陈以勤这样，却让别人反而局促起来。
　　“你对这山路熟么？”
　　“嗯，小的就是这山下的人家，因为熟知山路才会被调来供差遣。”
　　“那我们甩开他们先上去吧？”陈以勤狡黠地冲他眨眨眼，“你叫什么名字，小先锋？”
　　“啊……？”
　　“名字——还是我就叫你小先锋呢？”陈以勤看他窘迫，笑得愈发开心了。
　　“我叫季程……啊，不是，小的名字唤作季程。……不对，大人，不行啊，怎么可以先上去呢，小人担不起啊……”陈以勤已经握起他的手不管不顾连拖带拽地往山上走，季程挣脱也不是不挣脱也不是，忽然心里一委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一招确是很管用的。
　　陈以勤回过身，蹲在地上，用自己的衣袖去拭季程脸上的泪水。“再哭，其他人就过来找我们麻烦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立时被这句话吓住了。“大人，大人别告诉他们我不听话，”晶亮的一双眼睛里透出祈求，“不然他们要把我抓起来打板子……”
　　“放心，我不会告状的。”陈以勤笑笑。“季程，你知不知道这山上有个碧霞元君祠，里面住了很多道士？”
　　“知道啊，那是很大的道院，房子很大很漂亮的那个？里面贡的泰山奶奶有求必应，大人要去烧香么？”一说到山上的事物，季程立刻来了精神，随便挥挥袖子把眼泪抹得一干二净。
　　陈以勤微笑着摇摇头，“那你自然也该知道，过了碧霞祠，上面有一座青帝庙？”
　　“对啊，离玉皇顶只有几步远，稍微下面一点的地方。大人也知道？”季程好像碰到了志同道合的玩伴，一下子活跃起来。
　　陈以勤点点头，“我们现在开始向上爬，大约到明早总归到了山顶，拜青帝，看日出，来得及么？”
　　季程挠了挠头，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如果只有我一个的话，今夜便到了。不过……大人您爬得动么？”
　　“哈，我怎么会输给你一个小孩子？！”陈以勤敲了敲他的头。
　　“大人不要得意，这山路你走不惯，说不定就不如我这个小孩子呢！”季程骄傲地挺直腰，拍了拍胸脯，一咧嘴露出整齐的牙齿，笑得纯朴可爱。
　　“嗯……倒是有些道理。不过究竟谁比较厉害，我们比一比不就知道了？”陈以勤心里窃笑，真是容易说通。
　　“哎？不对，我们不能偷偷上去啊！”
　　“怕什么，我给他们留下字条，到时候就说是我说的，不许人为难你。”
　　再次被陈以勤不由分说地拖上，季程心里有点犯糊涂。见过很多不讲理的官——不过像这样不讲道理的官还没有见过——见过像他这么不讲道理的小孩，没见过像他这么不讲道理的大人。相比之下，季程反而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被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拖着，唉……
　　忍不住学着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