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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嘉靖三十二年,裕王生辰那天,严嵩破天荒地送来一份贺礼,虽然只是九尺珊瑚两壁,却也让王府上下惊喜不已——当时受宠的道士陶仲文曾对世宗言道“二龙不能见面”,故此世宗索性不立太子;裕王虽然为长,但景王却依借其母妃受宠的条件走动后宫,争立太子的打算在宫中为人所共知;在世宗、裕王不得见面,世宗又对严嵩言听计从的情况下,严嵩对裕王稍加青眼便是裕王的一大机遇。当时严嵩已老,很多政务都由其子严世藩代理。裕王不敢怠慢,特派亲随高拱、陈以勤相迎。
      “前些日子家大人很是繁忙,拖欠了裕王殿下的岁赐没有及时放下来。听说裕王殿下因此对家大人很有些不满,可是有这么一回事?”严世藩摆足了架子,端起茶盏捧着却不喝,从茶盏和合盖之间的缝隙处眯眼打量着面前的两人。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震。高先生立刻上前替严世藩捧好茶,陪笑道,“大人此言可轻可重,怎能妄说。这没有的事,殿下可担不得莫须有的罪名。殿下的前途还要靠大人和严阁老多多打点照看,怎么可能传出这种话去!想是有人蓄意挑拨乱说的了,我马上派人去查。”陈先生正色道,“国本早就默定了。裕王殿下生来就被圣上取名为载垕,从后从土,首出九域,此君意也。其他皇子殿下的讲官都是检讨担任,独殿下的讲官兼用了编修,这就是皇上希望相辅的意思,试问殿下又怎会轻贱自己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况且殿下常说,只有严阁老才是治国的能臣。大人是明事理的人,不知从哪里听受了这样的流言蜚语,想必早该辨得了真假才是,怎么又来开这种玩笑。”
      严世藩见两人所言滴水不漏,也便换出另一副样子来:“家大人如今位高权重,免不了遭人猜忌。裕王殿下聪敏正直,希望不要听信流言误会了家大人才好。家大人能得皇上和殿下的信任,那才是天大的福气,怎么又感妄加猜度呢。”他轻咳一声,向陈先生使个眼色,转身向亭下缓缓走出。高先生分明也觉察了,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只是呵斥一众仆役收拾杯盏,扫去廊下的积雪。我拉住陈先生的袖子摇一摇,示意他不要跟过去,先生却只温和地冲我笑笑,摇摇头,径自走了。追前两步待要跟上,胸前被一只手臂一拦,原来是高先生把我揽回身前。耳听得,背后一声轻叹。
      “以勤,父亲近日对你很是不满,你也晓得的。今天竟然还帮着裕王说起话来了。”
      “世兄,其实我这里有一言,烦你转告义父。”
      “你说罢。”
      “是。世兄,而今太子未立,常言‘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将来裕王即位原是常情,若义父至今对裕王仍有防备,那实在是少了一份远见了。”
      “原来你还是要替这小子说话。”严世藩冷哼一声微微拂袖。
      “世兄会错了意。世兄想,义父现已是内阁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十年之后呢?皇上迷信僧道,常服的那些古怪丹药义父也该略有耳闻,该看得出皇上的身子撑不了太久了吧?”
      “你的意思是……”
      “景王虽是幼子,但凭借其母受宠,常在后宫中走动,争立太子之意在宫中为人所共知。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嚣张打算,日后若是他继承大统,义父想要轻易控制局面怕有不易。反而是裕王,上次义父拖他岁赐,他连禀报都未曾做过,还低声下气地向世兄奉上纹银千两。到底该拥谁为主,我想世兄和义父心中自然该有适当的计较。”陈以勤浅笑。
      严世藩负手身后沉吟良久,微微点头。“不错。这一层上面我们竟是未曾想到,待我回去自会向父亲言明。”
      “劳烦世兄。”
      “以勤,还有一事。父亲近日对张经很不满意,今晚要你去除掉这眼中钉。”
      “兵部尚书?”
      “怎么?”
      “没什么,怕失了手。”
      严世藩一声冷笑,“你若也会失手,岂不负了父亲对你的一番培养?”
      陈以勤躲过严世藩审视的目光,四顾左右,不经意地将目光落向远处那个细弱的身影上,那瘦小的人也正望着这边,两道目光遥遥一对,陈以勤胸中一闷,摇晃了两下,自嘲地笑笑。易良,陈先生又要对不住你了……
      这一年,裕哥哥虽然长得很快,但也只到陈先生眼睛那么高。从那个古怪的不知是真是梦的燥热的夏日午后开始,裕哥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拼命学习着,无论是诗文古籍史书剑术,也因此,先生们都格外高兴,阖府上下都暗藏着一股生气。不过我却知道其实裕哥哥这样勤奋只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他对那个人许过的一句话——真正的原因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也许只有我知道,却无法言说——那一年,陈先生成了裕王侍读官;那一年,裕王开始有了继承大统的自觉性;那一年,兵部尚书家被选作裕王伴读的小儿子却不明缘由地失声了。
      “殿下,今日雅兴,不如下官陪殿下练练剑吧。恰巧严大人也在此,做个见证,日后将殿下的精进禀报皇上,许能博得圣上欢心。”
      少年的脸上透出掩藏不住的兴致。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够在先生面前证明自己的出色,却几乎没有机会。
      龙吟剑轻啸一声出鞘,裕哥哥直臂提剑立在庭院当中,剑眉上扬,带着一丝桀骜;星目冷肃,泛着点点寒光。风扬起他的衣角,众人都看到那张线条深刻分明起来的脸,已经渐渐脱去了年少的稚气,已换上了几分帝王该有的气质,一时间,在场的人都不觉肃穆起来。只陈先生举重若轻地拎着一把剑,脸上还含着浅浅的笑,略行了个礼,挽起剑花,一挑一刺丝毫不乱地攻了开来。
      陈先生只是文官,向来不管教授武艺这些事。除了那些阿谀谄媚的仆从之外,明些事理的多半都替他担了一份心。好几次,他只是堪堪从剑下躲开,龙吟剑贴着袍袖滑开,裕哥哥也是一副小心怕伤了人的样子,但显然又更加想要快些赢他才好。只严世藩抱拢了衣袖缩起双手,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仿佛场下的两个人不是刀剑过招而只是戏台上的刀马旦耍着不中用的花枪。
      正在分神,忽然听见周围人齐声惊呼,转头去看,陈先生一剑直指裕哥哥眉心,伶俐破风而去。旁边的护卫已然向前跃出,但怎么看都还慢了一分。裕哥哥却是不惧,蓦地一变招,横剑隔开两寸,斜挑向下蹭着陈先生剑底滑出,眼见得反守为攻逼得陈先生就要输了,嘴角扬起一抹浅笑——然而那笑就此僵在唇角,他不曾料想,陈先生的剑会脱手,龙吟剑如削泥般从陈先生掌间穿过,鲜艳的液体顺着剑身溢开,正月里未尽的寒意流进裕哥哥心里——“我竟然,伤了他?……”
      血落在雪上说不尽的瑰丽。陈先生还是带着笑,忍痛抽着冷气,“殿下赢了。”裕哥哥看着他不变的微笑,怔了片刻,立时怒起来。“你们……他若有一点差迟你们都给我小心着!”不顾血弄脏了锦衣华服,亲自弯下身去抱陈先生,然而毕竟身量不够,连拥带抗手忙脚乱。周围人一惊、不及多想,乱哄哄地追随了过去,剩下高先生领着几个人留下来还招呼严世藩。我看到陈先生透过人隙偷偷向我做个鬼脸笑一笑,好像他一点都不疼的样子,回身便能见到严世藩阴沉的一张脸,颓败的样子,很是好笑。
      那一剑断了手筋,虽是接得回去,手却是残了一半不能使大力了,以后每到寒天,陈先生便离不了一只手炉。
      裕哥哥随在陈先生身边守了几日,侍从来劝全被斥了回去。高先生把我护在身前不让我去打扰,只是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道,“随他去吧。”四年来,自从那日午后,再没见过的裕哥哥对陈先生的亲昵像从地下惊醒的蛰虫复苏过来,他握着那只手细细把掌间的纹路摩挲了一遍又一遍。陈先生望着梁上的彩绘出神道,“殿下可曾记得,这只爪子四年前犯上作乱曾在殿下头上摸过一摸,现在才被正法,倒是让它苟延残喘了这么久。”说罢自己噗嗤先笑了出来。裕哥哥一怔,脸上略微有些红窘,却故意装出严肃的样子喝斥他,“你倒还有心说笑。”陈先生依然是那副笑嘻嘻的表情,像个诡计得逞的小孩子,脸孔上竟无端生出几分娇俏来,让看的人愈发痴了。“以勤……”裕哥哥握了握他的手,仿佛被什么吸引一般不由自主地靠过去贴近他的脸颊,亲了一亲。
      然而这小小的亲昵只似王府中的昙花,只在无人觉察时一现便又悄没声息地隐没了。五日后,有人来报,张府上捉到一名刺客,意图刺杀兵部尚书,经严刑审出是严嵩手下派来的,却为了息事宁人,只是将贼子暗地里处决之后就将案子压了下去。陈先生拍拍我,一副颇感安慰的样子。“高先生,这是怎么?”我疑惑地抬头询问一边喝茶的人。“噤声!”陈先生抢先在我头上敲了一记。“以勤,”高先生吞下一口茶,“你疼爱这孩子,可这些纷繁的事他却知道太多,就算你教他扮哑巴,日后总有一日护不住他的。裕王并非等闲之辈,明明已经哑了的伴读,留着也是无用,何必一天到晚留在王府里——他是想以此笼络要挟兵部尚书,这你是知道。你故意废了右手,是想敷衍过严嵩那边保得张经性命,这样,裕王也不至于觉得易良失去利用价值而杀他灭口吧?”
      “不。张尚书是个好官,”陈先生笑着打断他,“总归,保得一日是一日吧。”
      “这话说得模糊了,你到底是说保哪一个呢?”高先生含笑望着他。
      陈先生却是不答,专心地抚着我的头顶。“易良,害怕了么?”
      我摇摇头,脸色惨白。只是想,裕哥哥喜欢陈先生,最好陈先生也喜欢裕哥哥,大家都欢欢喜喜的便好了,至于为什么喜欢,可不可以喜欢,都是无需多犹豫的。然而,在这深邃似海的房子套着房子的王府里,一切都需要有原因,一切都需要有目的,一切都需要算准了得失考虑是不是值得去做。金色的成熟了的腊梅花落在雪里,被埋了一半,堆在一起发出迷惑人的香气,混杂了腐烂的星星恶臭,不易被觉察,却熏得我直欲呕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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