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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嘉靖三十四年,世宗在宫中庆寿,宣裕王、景王及其侍从觐见。一时间,宫中灯影璀璨,觥筹交映。世宗携着二子及几个受宠的弄臣坐了一桌,其下是内阁学士机要大臣,再下,裕王和景王的幕僚们又是一桌。太子之位一日不定,两派的纷争就不得而断。表面上父慈子孝兄弟相敬,底下却似一壶滚水翻腾着。
      酒过三巡,园子里的歌舞起了,高坐上还在推杯换盏,这边席上却各找各的借口离了席,自去经营些结党营私的勾当。一会儿工夫,张先生归了坐,向另外二人点点头,眼见得陈先生眼中醉意已深,遂劝慰道,“以勤,你先回去休息也无妨。”陈先生只是轻笑,并不答话。高先生不禁戏言,“这醉鬼,只管宫中的佳酿好喝,也不怕失了体统。难道王府中就少了你那一杯不成?”“是啊,怕你总是要抢了我那一杯。”“易良,你先送他回去吧。”张先生笑着叹口气,向我挥一挥手。
      今晚是回不去了,问过小太监冯保,就将陈先生暂时安置在殿上官值班的处所里。
      众人都挤破了头赶去御花园凑热闹争赏,其他地方反显出静谧来。陈先生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忽然将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示意人侧耳细听。“易良,听见么?这里有枉死的鬼魂在哭。”我打了个寒颤,陈先生却得逞般地笑了。
      难怪裕哥哥要喜欢他!
      陈先生就这么随意不拘地斜倚着,带着七分醉意,除去了平日里与人若即若离的疏离感,愈发显得眉幼眼细温文如画,隐隐还有两分好似孩童天真的娇态,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这许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情愫在我心底暗暗涌动,脸上不觉红窘起来。扶他在榻上睡好,情不自禁地在那唇角碰了碰,小心退出,阖上门,依然忍不住窃喜,满心里回想着他的眉眼和嘴唇柔软的触感,一丝浅笑不觉浮上嘴边。回身待走,猛然见那婆娑摇曳的树影下正立着恍若鬼影一般面色阴晴不定的人,裕哥哥。
      陈以勤眠至酣处,偏偏被一阵扑棱棱的怪声音惊醒了,醒来见到枕畔一只乖巧的小雀。略一皱眉,揉了揉额头,熟练地从怀中取出一副小巧的竹镊子,自那小雀喉中取出不足寸长的一只油纸包,细细展开,看清了上面的蝇头小字,将纸摇一摇放在烛火上烧了,又从腰间的囊里取出一块香揉碎喂那小雀吃了,才走到窗边一扬手,小雀扑棱棱又飞走了。“真是,想好好地醉一醉都不能够。”陈以勤望着窗外苦笑,幽幽地出了一口气。
      丑时刚过,宫里忽然生出一股骚乱,说是三大殿里有人偷了东西逃向后面去了。世宗已经睡下,这种小事还是不惊动的好,恰巧两位皇子都陪守在宫中,想来这贼要逃出去也不容易。
      陈以勤隐在廊柱后面,冷眼看着那黑影并不急着向外逃,而是不慌不忙地向西一折,奔着御膳房去了。他便悄没声息地跟在后面,看那黑影将怀中事物藏在炉灶下面,贼兮兮地察看了一下,见四下无人,才又转而奔回东面去,紧接着不久便听得冬暖阁那边起了喧哗。陈以勤偷偷地笑了,从容地自那藏匿的地方摸出一本书册及一卷卷轴,将卷轴缓缓展开,飞快地扫了一遍,便又收起,竟从袖子里掏出一卷一模一样的卷轴铺展开来,拿出随身的笔墨仔细描摹起来。约摸过了一刻钟的样子,终于写好,将卷轴封起重又塞了回去,正要将那书册也一并放回去,忽然听得背后脚步声想,慌忙拢了袖子将手中东西藏起来,从从容容地回转身去,正对上另一人同样惊疑的目光。
      “以勤,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嘘!”陈以勤迅速拉住裕王矮身藏在柴垛后面,才刚蹲下,就听得外面又有声响,接着便有人进来摸索,渐渐寻到这边来了。陈以勤拉着裕王且躲且退,退至转角,摸到一个小门,小心地开了,藏了进去,想来外面那人定摸不到这里来的,才向对方使了个眼色躲着细听外面动静。不消片刻,外面喧哗起来,稍微可以听出张居正的声音,原来是裕王的亲随寻贼找过来了。才待要偷偷出去相迎,一个黑影自小门闪入,恰巧撞到门边的陈以勤。三人都是一愣。然而立时便有一柄匕首顺着脖颈滑上来冰凉地抵在陈以勤的咽喉上。
      “不许出声,不然,我杀了他。”
      有那么片刻的安静,裕王藏在后面的手在黑暗中摸上腰间的匕首。“你是载圳手下的人,”语气中流露出轻蔑,“你看清情势,外面都是我的人,就算在这里也是二对一,何况你只是以小小的侍从要挟我,你觉得有胜算么?他是朝廷的编修,你杀了他一样要问重罪!”他略顿一顿,算是给了这人考虑的时间,接着又道,“现在乖乖求饶或许我还可以保得你一条命,你自己想清楚。”
      然而这人竟像是抱定了失败之后只求一死的决心,想要拼个鱼死网破,忽然弃了陈以勤持刀向裕王扑去。两人都未料到他会忽然有此一举,不觉慌乱,幸而陈以勤急中生智将那人扯翻在地,裕王顺势扑上一刀自他背后刺穿直贯胸部,那人还不死心,拼命向后甩出一刀,又挣扎了几下,才终于没了动静。
      折腾了这半晌,外间的响动早已退去,四下里顿时安静得有几分诡异。
      “以勤?”裕王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欣喜又带着几分担心。“嗯。”得到是气息不足的一声轻哼。裕王脸上神色有变,“你怎么了?”“我没事。只是这冰窖的门不知怎么被堵上了。”陈以勤的声音里显出烦闷,“真是麻烦。”初时没留意,经他一提醒,裕王才觉出周围的寒气来。向周围摸索,触手间尽是冰块。“没关系,等一会儿他们找不到我自然会到处寻找,就会找到这儿来。”裕王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以勤,刚才你担心我,我很欢喜……你,冷么?我帮你暖暖?你右手受不得寒气的。”等了半晌,始终不闻有人回答。裕王莫名地感到一丝不祥,跪在地上向前摸索,渐渐靠到门边,认得是陈以勤的身形,小心地环住他的肩抱在怀里,却在陈以勤身上摸到粘腻的液体。“以勤?”抬手凑到鼻间一闻,竟是一股血腥气,裕王心里瞬间凉了下去。摸出袖子里的火折子摇亮,剩下的那一半也尽凉了,陈以勤面色苍白,胸前一把寒光蹭亮的匕首。
      短短的一刻钟,像有一年那么漫长。裕王忍住声音里的颤抖,温柔地沉声附在陈以勤耳边絮语着,“以勤,千万别睡着了,知道吗?”“嗯……”得到的是气若游丝的回答——尽管如此,对于裕王来说已经是无比的欢欣了——至少现在他怀里抱着的不是个死人。“以勤,你记不记得那年秋天的雨下的特别多特别大?我还记得武师傅那年教我一套剑法,我问他是不是学了这套剑就可以打败陈先生,武师傅说‘陈先生虽然是才子,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殿下学好了这套剑法,莫说是陈先生,蒙古的俺达罕王也要畏您三分。’我当时高兴坏了,想着,管他什么蒙古蛮子,我只要能赢你一场也就够了。谁想那套剑法如此难练,我废寝忘食地练了三日还不得章法,索性赌气地在雨里面好好浇了一场,就此染了风寒,可是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睡梦里还在研习那套剑……”他握着的陈以勤的手越来越凉,控制不住地声音也越来越哽了下去,“以勤,我那时日日夜夜想的都是怎样变得比你高、比你强,总想让你看着我,然后有一天我可以不用愧对你的盘问,理直气壮地保护你。可是你总是在我认真苦读的时候牵了易良的手带他去别处玩了,从来也不肯多看我一眼……以勤,我现在已经比你还高了,你看看我啊……”说到后面,裕王的声音里已经忍不住带上了哭腔。
      一滴冰凉的眼泪滴在陈以勤脸上,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奋力抬手摸上裕王的脸颊,拂去他眼角的泪水。“载垕,你若哭了,怎么保护我?”裕王一惊,握住了那只手,将怀中人拥得更紧一点,怕他身上最后一丝热气也溜走了——这个人太狡猾,他的命是不是也这么狡猾?“以勤,我没哭,你弄错了。”裕王勉强笑一笑,“这是你第二次叫我的名字,我等了这么多年,你只叫过我两次……以勤,你以后还这么叫我好么,我是载垕,不是什么裕王殿下。”“好,我答应你。”陈以勤安慰地笑笑,那笑却带了三分苦意。
      来不及欣喜,裕王忽然想到了自己所带的火折子,遂只用一只手扶住陈以勤靠着自己,另空出一只手去在怀中摸索。“以勤,你可带了什么可以引火的东西?”“没啊,怎么?……”裕王已经自己伸手去翻。“这是……”面上闪过惊疑的神色。陈以勤略歪头扫了一眼,微微笑了,“这个。这可不能烧,这是景王派人来偷的皇上的诏书。今晚我们如此狼狈的困在这里可都要多谢它……你,你这孩子做什么?这上面有皇上立你为储的旨意啊。”“若你死了,纵给我江山万里又来做什么!”裕王冲他笑一笑,来不及阻拦,已经扔下陈以勤,点着了手中的纸借以引燃那具死尸身上的衣服,他小心地用衣襟扇着风让火势更旺一些,渐渐明亮起来的火光映着那张年轻的微微有些激动的脸。终于,整具尸体噼噼剥剥地烧了起来,冰窖里逐渐布满了烟和刺鼻的恶臭。
      裕王自那浓烟中回转身,对着陈以勤笑得灿烂,“以勤,觉得暖些了么?”“嗯。”浓烟隔着两人,裕王没有看见,陈以勤的唇边含了浅浅的笑——并非惯常的伪装似的浅笑,而是情不自禁从心底溢出的温婉笑容。
      裕哥哥做了一件好事。御医说,多亏他放了那把火给陈先生取暖才保住了这条人命;而且,从门隙里溢出的烟终于让搜寻的侍卫找到了他们,也许再耽误个一时片刻,世上就没有陈以勤了。然而陈先生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却是,“笨蛋!什么都可以拿来烧的么!?而且这么狭小的空间,万一烧到自己怎么办?”裕哥哥坐在床头笑吟吟执了陈先生的手只是不说话,侍立在旁的张先生、高先生也都偷偷地笑了——难得,难得,要怎样才能看到陈先生如此可爱的表情呢?
      其实裕王府抓住了景王的另一个手下,知悉了灶台下面藏匿的诏书和皇上的《长生经》的事情。听裕哥哥约略讲了御膳房的事情,先生们先是迷惑,将诏书展开仔细一看便明了底细。张先生于是随便找了一本《长生经》跟那假诏书一同封好交给了内阁的徐阶和李春芳,再由徐大人呈回,并大致转述了景王偷盗诏书被裕王追回的事情。自此,景王在皇上跟前渐渐失了势。
      宫纱拢着烛火。裕哥哥屏退众人,亲自把汤药端到陈先生床边。床上的人犹自沉睡着,眉头微微攒起,竟然连梦中都担着一份心。裕哥哥不觉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拂上他脸颊,替他抹了下额前的头发。只是小小的动作,已经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像敏捷的松鼠瞬间警觉起来,看清了眼前熟悉的眉目,才放心地笑了。裕哥哥的指尖停在他鼻子上轻轻地点着,“好你个陈以勤,竟敢欺骗本王。烧了的是诏书,那灶台下面藏的又是什么?”裕哥哥眼中藏着疼惜的笑意。“谁骗你,烧了的是皇上的诏书,藏的是我的诏书,不是么?”陈先生明白一切都已清楚,也不讳言什么。“你的诏书?你可以写诏书的么?总之,本王要罚你。”“罚便罚好了。”陈先生摆出了软硬不吃的架势,翻了个身不去理他。裕哥哥得意地轻笑,手不知不觉滑到衾被底下。“你做什么!?”陈先生突然转回来表情古怪地盯着裕哥哥,不妨红了脸。“自然是罚你。”小心地压上去噙住他的檀口,仔细地吻着,唇齿相依——以勤,我从未与人共生死过,那天,你真吓着我了。勉强压制住自己的情感,裕哥哥在陈先生温润的眼角亲一亲,“以勤,等你的伤好了,本王再认真罚你。”侧身共挤在小床上,拥着他却觉得说不出的安心。从小听惯了“天下之主”的说法,今时今日才分明感到了真正拥有什么的喜悦。这一夜,可以无梦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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