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俱无名

1、第一章

　　嘉靖二十八年，太子卒，裕王是为长，当立。时任内阁首辅的严嵩进荐一人，名讳陈以勤，年方弱冠，为人温文勤敏，善青词，得世宗欢心，遂遣与裕王作侍读官。
　　裕王长我两岁。陈先生说过，裕王殿下的讳字从后从土，是土地之主，这是皇上命名的意思，普通人不敢妄称。因此，平日里我只是敬他一声裕哥哥。那年裕哥哥也只才十二岁，先生入府三月，时值午后，外面纵是一片艳阳似火，府中柳木成荫，映日荷红，暖风送入深深庭院已换成一脉阴凉。书堂后面有一间小小的厢房，平日里除了课间先生们休息之外少有人来的，我却独爱它地处清静凉爽，午饭后偷偷溜了去想偷得半日闲，不想却盹着了。一梦醒来，隐隐听得人声，原来是裕哥哥和陈先生正在帘子外面说话。本想突然出去吓他们一下，却见裕哥哥满脸严肃的神情，想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与先生商议，我便悄悄隐在帘后屏息看他们说些什么。
　　“以勤，我喜欢你。”
　　“殿下此言，下官很感谢殿下的厚爱，下官日后自当尽职尽责辅佐殿下荣登大宝……”陈先生正对着这边的脸上是惯有的温文浅笑，微微欠身向裕哥哥行礼。
　　“以勤，你该知道，我的意思并不是那样。”裕哥哥却急了，忽然扯住了先生的衣袖。
　　陈先生一怔，有那么一瞬，我觉得他似乎向这边看了看，想说什么的样子，却终于没有，只是笑了，轻巧地抽出袖子道，“殿下说笑了。”
　　裕哥哥像是恼了，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总归是跟他们混在一处的，看不起我这小小的裕王，若我死了，你们自然还可以当景王的幕僚，对不对……”他的背影微微地颤抖着，隐约可见袖子下面捏紧了一双拳。
　　陈先生的表情忽而变得有那么一丝残忍，让人无端觉得可怕起来，他的声音忽然高了，带着些鄙夷和戏谑。“不错。你看你，分明还不及我高，载垕。”他的笑容分明没有变，抬手搭在裕哥哥头顶上摸了摸，裕哥哥却像被什么蜇到一样猛地退了一步打开他的手，多半是怒目相向。“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长得比你高，变得比你强。我要这天下人莫能弗我的意，我要你心甘情愿地从我的愿！”语音未毕，裕哥哥已似一匹小马冲了出去，独留陈先生立在那红木雕屏风幽暗深长的影子下，隐去了半边脸上的表情，另半边脸像象牙一般苍白。他自嘲似地笑笑，抬起那只细白的犯了上的手看了看，冲这边招了一招。“易良，来。”
　　我始终不能明了，那是否真的发生了，还是只是我在燥热的夏日午后被浓香薰出的一个诡异的梦。再醒来，见自己还是独卧在书堂后厢房的凉榻上，窗子开得很大，荷风吹起了轻盈的帘幕，榻前几上镶金鼎麒麟的口中还有未尽的龙涎香袅袅升起，外间的事物都看不怎么分明——要是梦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