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郡主》林*时

14、执 笏

　　过年的喜气还未从竞舟城里散去，一路行来，家家贴福字，户户挂春联，街道两旁满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灯、彩旗，还有不时从未知的地方传出来的爆竹声，温馨的画面驱散了初春的寒意，春石也不禁要求把车门打开来，欣赏热闹的街景。

　　初二一早，春石就从镜云家中出发，载着夫人精心准备的贺礼和特产，去王府拜年。夫人说，茂卿已经做了济川王的养子，吃的穿的必少不了他的，就带些茂卿素日爱吃的特产吧。相比之下，夫人更放心不下的是骐卿，不仅年前就亲手给他做了一年四季的服饰，还捎上许多布料、丝绵备用。

　　春石到达竞舟，申时已过了一半，所幸济川王早前接到他的书信，特意在家中等着他。春石的马车来至王府大门，却见削瘦的骐卿独立寒风中，远远认出来他的马车，便向前跑了几步：“父、父亲……”

　　想起以往他出远门回家时，茂卿、昱卿两个孩子，总是恭恭敬敬在家门口守候。今天，等他一下子变了人，春石一时惘然。又想起茂卿如今是济川王的养子了，身份何其高贵，怎么能像骐卿一样，在寒风中等待他这个老头子呢？

　　春石微微向他点头。骐卿走到车门边，搀扶春石下车。春石指着车上的大小包裹道：“这里面有一些吃食，你与茂卿分了。还有一些衣服、布料，都是你母亲捎来给你的。”

　　“谢谢父亲！”骐卿感激地说。

　　春石随着侍卫已经走入了大门，忽然又停下来，回头看见骐卿正高兴地从车上搬东西。骐卿发觉春石看着他，不好意思地停止了动作。春石盯了他小片刻，道：“骐卿，长高了。”骐卿木然望着春石，清癯的背影在王府巍峨的门洞中渐行渐远。

　　经过端阳厅西面的回廊，目光偶然透过开着的一扇窗，望见了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的背影，端正地跪在案前，全神贯注地书写，笔直的脊背，仿若风中的小松。春石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起来，又是一年，那孩子成熟得仿佛换了一个人啊。

　　“启禀王爷，春石先生求见。”

　　少年的笔一滞，笔头下晕开一团墨。“请春石先生进来。”济川王吩咐说。茂卿收起笔，轻轻地放在笔架上，趁济川王不注意，将被污染了的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里头。济川王唤茂卿过去，茂卿便走到济川王下首的席上，正好僮仆领着春石从外头走入。

　　“老臣春石，拜贺王爷新春之喜。”僮仆递上贺礼，春石又转向茂卿，彬彬有礼地作揖，“公子。”

　　“春石啊，坐、坐。”济川王指着另一边的坐席叫道，“前几日连天白雪，我如今腰也不好、腿也不好，不便站起来了。你在我的家里，千万不要客气。”

　　春石答道：“是王爷客气了。”话毕，走到席上坐下来。

　　茂卿从席上站起来，向他躬身作揖：“爹……许久不见，爹娘身体可好？”

　　“好，都好。”春石笑着，眼睛里却有些朦胧，“爹娘百事无忧，唯有担心你这个离家的儿子。见到你茁壮成长，爹娘便什么都好了。”

　　济川王难受地使劲眨了眨眼：“春石，你们什么都好，我们可不好啊。”春石面露忧色，不解地望向济川王。济川王问：“春石，我请求你一件事，到我王府中出仕，可好？”

　　春石叹息：“老臣知道王爷的意思。实在是，我已经老得干不动了，否则也不会从响马太守的位置上请辞。如今又要我出仕——”

　　“我知道我的面子不够，但此番，是为了你的儿子茂卿。”济川王凝视着春石，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当前的形势，你恐怕早已了解。我的年纪比你大，身体更大不如你，我怕不知能庇护茂卿到几时。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茂卿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能有足够的能力、能真心实意地支持着茂卿。”

　　尽管身在两处，春石无时无刻不关注自己的儿子。茂卿所面临的危机，春石不仅耳闻，更已深入清晰地了解过：“恕我直言，王爷，对老臣而言，反对茂卿的那股力量，太强大了。”不仅有着特殊的身份，还在朝廷中有强大的人脉，尤其重要的是，拥有济川王的宠信。

　　济川王始终望着地面：“我会给你足够的权力，能与她相抗衡。春石，我为你请封博士，博士一职，向来多由德高望重的年迈官员担任，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仕了。不仅如此，我还知道茂卿有几位年长的异父兄长和姐夫，我会为他们在各地安排官职。”

　　春石认为，事情不会这么易于处理：“王爷，如果我是那个人，如此针锋相对的安排，必定会引起我深刻的怨恨。而且，据老臣所知，如今反对茂卿的势力，恐怕也遍布各地。”春石忧虑地望了一眼茂卿，茂卿对他们所说的一知半解，他知道有很多人对自己作为继承人不满，但是，听王爷和父亲的对话，形势似乎比他所知道的还要可怕。

　　门外，僮仆叩门：“王爷，王妃派人来说，春石先生远道而来，旅途辛苦，已经备下了美酒佳肴，请春石先生赏脸。”

　　济川王应道：“替春石先生谢王妃。”

　　门外重又安静了下来。春石的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小声问：“王爷已经有了对策吗？”济川王苦恼地垂着头，不声不响。

　　王妃设宴在紫霞楼，紫霞楼是一处暖阁，王府冬日的日常宴会，多半在此处举行。通往紫霞楼的台阶的积雪已经扫净，但是路面湿滑，春石小心翼翼跟随济川王的脚步踏上紫霞楼。春石立在门口，仰头望着紫霞楼的牌匾，感慨道：“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不曾上得此楼来。”

　　紫霞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英气的女孩倚在门边，一见王爷，便嘻嘻地笑开来：“妈妈，爹爹来了！”筑云牵起济川王的手把他拉入门去。她依旧是一根红绳把头发束在脑后，不过头发比起春石印象中的，要长了许多，也不再是掺杂许多黄毛的褐色，乌黑发亮。

　　“筑云，怎么不请春石先生进来？真是没礼貌。”王妃假装生气地拍了一下筑云的额头，筑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王妃笑着迎向春石，“春石先生、茂卿，请。”

　　春石客套道：“劳王妃亲自相迎，真是过意不去。”王妃请春石先生入门后，并未留意跟在春石后面的茂卿、骐卿。茂卿向骐卿使了个眼色，心有不满地走进门槛。

　　酒过三巡，僮仆们端上来一大只烤羊腿，用小刀切成片，置于小碟中。筑云殷勤地在切羊腿的案和各个席位间跑来跑去，第一碟端给济川王、第二碟端给王妃、第三碟端给春石、第四碟端给自己，然后竟就在席上坐下了。济川王提醒筑云道：“筑云，你这么懂事，给每个人都端了羊腿，可是不是还少数了一个人呢？”

　　“怎么会？”筑云站起来，一个席位、一个席位数过来，“四个，刚刚好。”

　　“那么茂卿的呢？”济川王不问还好，一问茂卿只得尴尬地埋着头。筑云分明是故意的，这种事情时常发生，茂卿不欲与她计较，但济川王显然不想放任筑云的行为，非要把筑云这个毛病改掉不可。

　　筑云振振有词地说：“爹、娘的身份比我高，我理应送给爹娘；春石先生是我的长辈，我应该送给春石先生。茂卿不比我大，身份也比我卑贱，为什么我要给他送肉呢？”虽然听起来十分不爽，但实在是那么一番道理，济川王语塞。

　　忽然，茂卿从席上站了起来：“王女说的有理，本来就不该由王女为我送肉，应该我来给王女送肉才是。”茂卿二话不说，走到僮仆身后，伸手拿走僮仆手里的刀，便对着羊腿小心地切起来。

　　济川王担心地提醒：“茂卿，小心手。”茂卿的举动让他尤其难过，自己的女儿是那么蛮横无礼，而茂卿又是如此心胸宽广。

　　茂卿切好羊腿肉，端着碟子向筑云走来。筑云心中虽然诧异，但见他朝自己走来，故意扭头向另一边，茂卿径自来到筑云席前，双手恭恭敬敬地摆上，随后退回自己的坐席。筑云低头一看，面前多出来的碟子里，赫然是一个有耳朵、有鼻子，用刀雕刻出来的猪头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