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鱼 刺 ...
-
茂卿来到王府的第二年,乾元四年,十一月,济川王在冬至日的朝会上,正式宣布收养茂卿为子,并为茂卿举行了郑重其事的参拜仪式。筑云站在治致堂前后堂之间的帷幕里,看着茂卿在司仪的召唤下,头戴乌纱冠,手执象牙笏,穿着典雅的礼服,跨过治致堂门槛,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拘束但不局促地走到台阶下。
“镜云子茂卿,前响石郡守嫡长子,蒙祖先神灵眷顾,承济川王殿下厚爱,拜于济川王膝下。愿勤修武艺,苦读诗书,行效前圣,正心修德……愿以子孙之名,侍奉尊前,恪守孝义,永无逾矩。望殿下允之,臣以为幸。”
也不知是谁写的辞,明明是父亲强行要收人家为养子,还要说的像茂卿求着父亲收养他似的。难为茂卿,那么长又那么拗口的辞令,他不知花了多少时间,竟然背得滚瓜烂熟。筑云看不见父亲,但可以想象得出,他此时是一副多么兴高采烈的表情。他梦寐以求的、儿子?这个从镜云乡下冒出来的野小子,到底凭什么得到父亲那般的宠爱?
年仅八岁却可以戴乌纱冠、穿礼服、执笏板,完全是世子才享受得到的待遇,连筑云都不曾这样正式地参拜过。父亲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昭告天下,这个和他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叫茂卿的小男孩,就是他认定了的继承人!
母亲说,父亲已经成功说服宗正司,将五个从兄排除在继承人选之外。母亲说她离王位又近了一步。可现在的场面令筑云觉得,最大的受益者分明是茂卿而不是她。如果不是母亲一直以来对茂卿表现出的厌恶,筑云简直要怀疑母亲都已经站到茂卿那一边了。
“筑云可以郡主之名继承王位;倘若筑云有了弟弟,筑云可以将王位传于弟弟。但若没有,筑云的子女,不在考虑之列。”济川王向王妃阐述宗正司最新的答复。在宗正司第一次拒绝后,济川王以奏疏形势向皇帝陈述了自己的意愿,但皇帝只命令宗正司给予答复。这是《宗正令》原本的规定,宗正司的这番解读,对济川王夫妻来说毫无意义。
王妃瞥了一眼济川王:“其实,我倒是不介意给筑云添个弟弟。王爷,你觉得呢?”济川王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别过脸去。“继续上疏,我们不能放弃。”王妃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济川王叹了一声:“无论上疏多少次,答复都是一样的。现在诸王势力渐长,朝廷深以为患,能够拔除一个是一个,怎么会对本该断绝的王室再法外施恩?”诸王势力的滋长令朝廷寝食难安,朝廷的猜忌又令诸王如坐针毡。势力单薄的济川王,夹在猜疑的朝廷与强势的同僚之间,简直要被挤压成纸片人。
“既然朝廷与诸王之间渐成对立之势,终有一日要铲除其中一方。如果朝廷胜了,削封地、解兵权势在必行;如果朝廷败了,王爷你觉得,做大的那个,会是济川吗?”济川王避开王妃的目光,王妃谨慎地劝道,“如果王室合该断绝,妾身希望,王爷也不要太勉强。”
济川王语重心长:“王妃,我们济川一脉,是靠先祖的刀枪拼出来的荣光。弱小也好,贫瘠也罢,祖先得来不易,岂能轻言放弃?”
“不是王爷不努力,如今形势所迫,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有些事,工夫到了就好,不必强求结果。今日王爷若将王位传于外人,济川王室虽在,王爷的血脉不也是断绝了吗?”王妃抓住济川王的手,迫使他正视自己,“王爷,该写奏疏了。”
以养子身份继承王位,开国以来闻所未闻。济川的学士们翻遍史书,引经据典地论证济川王纯属异想天开。支持由济川王的侄儿即位的、支持由筑云王女即位的、支持由茂卿公子即位的,各种派系林立,一场无可避免的纷争初露头角。
王妃展开兄长的来信,时时关注着宗正司舆论的她,与兄长书信往来频繁。每一个对筑云不利的讨论结果,都能令王妃皱眉,但让王妃露出如此忿恨的神色,这还是第一次。铃兰关切地问:“王妃,信中说了什么?”
“老不死的已经派人去京城游说,让他的养子、未来的女婿及其子女承王位。”王妃冷漠地叠起信纸,打开案上的香炉,将信纸丢进炉火,“前天他还在为筑云的事写奏疏。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他已经会瞒着我行动了,为了那个茂卿。”
铃兰大惊:“那、宗正司答应了吗?”
王妃冷笑:“宗正司若有那么容易改变主意,筑云的事早就成了。不过,他们似乎已经说服了参政。一旦丞相和参政都点头了,离宗正司松口的日子也不远了。”王妃不知道那群老头子是怎么想的,宁可让一个全无血缘关系的冒牌王室来继承王位,也不肯让血统纯正的独女继承。王妃提起笔:“我必须阻止这件事。”
反对茂卿的声音不断地传到济川王耳里。即便济川王可以选择无视,当这种声音从朝廷传来时,济川王就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到底是谁擅自上疏朝廷,反对茂卿继承王位?济川王现在关心的,不是茂卿究竟能否即位,而是越来越不平静的济川。
济川王甚至能感受到,济川的局势已经逐渐脱离自己的掌控。济川现存唯一受封于朝廷的博士、一位六十九岁的老先生,竟然以辞官相威胁,要求济川王宣布筑云王女为唯一的继承人。
如此坚决地拥护筑云,济川王猜得到,博士必定是受到王妃指使。他的幕僚们在京城的游说行动也受到了意料之外的阻碍,济川王尚未就茂卿的继承权一事正式提请讨论,就收到一位宗正司少卿私人名义发来的书信,暗示济川王企图以养子即位是扰乱王法的恶劣行为。朝廷里的舆论似乎开始向筑云倾斜,幕后黑手恐怕正是王妃的娘家。王妃的所作所为,似乎已经超越了维护筑云的需求,想到王妃在自己面前娇媚依旧的笑容,济川王的心里就像扎了一根刺那么痛。
痛、痛、痛!
济川王撂下筷子,激动地指着自己的嘴。僮仆奇怪地凑上来,济川王伸出舌头,一根绣花针一样的鱼刺穿透舌头,竖着插在肉里。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鱼刺,僮仆一下子慌了:“医生、医生!”
济川王一把拽住他,指着自己的舌头,哼哼着发出声音:“拔、嗯!”
僮仆惊惧地问:“王爷,你让我拔出来?”济川王忙不迭地点头,僮仆哭道,“那是会痛的呀。流血了怎么办?”
济川王狠狠打了他的手,目光严厉,下颌微抬,努力伸长了舌头。僮仆用手指小心地拈住鱼刺,闭上眼睛用力一拔。不料鱼刺从手指间滑了过去,鱼刺一弹,带动舌头上的肉一抖,痛得济川王哼哼直叫。
“怎么了?怎么了?”路过的骐卿听到僮仆大喊“医生”,连鞋也来不及脱,慌慌张张就跑了进来。看到济川王伏在席上痛苦的模样,骐卿登时愣住了。
来得正好。济川王赶紧对骐卿招了招手,骐卿蹲在济川王面前,观察着鱼刺。他尝试用手去拔,僮仆叫道:“不行、不行,鱼刺会滑。”僮仆瞥见案上的手巾,立刻拿来塞给骐卿。骐卿小心地用手巾包住鱼刺,“嗖”一下把鱼刺拔了出去。济川王痛得直拍案。
“王爷?”骐卿小声喊道。
济川王摆了摆手,待镇定下来,用手指擦了一下舌尖,一片鲜红。看见骐卿手里还拿着那块包着鱼刺的手巾,济川王将手巾拿在自己手里打开来,鱼刺上并未留有他的血迹。济川王端详着那根让他痛苦万分的鱼刺:“鱼刺扎到了舌头,再痛也是要拔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