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时代》士安

32、第 32 章

　　叶谭硕拎着饭盒，徒步向西。临近过年，叶谭硕的外表已然焕然一新了，稚嫩的脸像动物蜕的表皮一样脱落在匆忙的时光里；脆弱的心灵也拿动物来比喻，就像动物的进化，逐渐变得坚强，适应着当今这犬儒济济的社会。他踏着矫健的步伐，乌亮的皮鞋与地面摩擦产生吱吱声。他对左顾右盼的人抱有成见，所以他那双锐利的眼眸总是注视着前面。人是善变的动物，不可能一成不变，叶谭硕仿佛渐渐丧失了说话的技能，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的青年。
　　叶谭硕送完餐，便返回到饭馆。饭馆不同以往，这半年来何叔赚足了钱，饭馆整整被装修过三次，每装修一次面貌就会有全新的改变。装修主要从墙的颜色入手，第一次刷的是白色，但由于白色墙面反射光线的能力非常强，所以没过多久，又刷了一回墙。这回刷的是灰色，灰色是一种老土的颜色，于是不久就又重刷了一次。第三次刷的是浅黄色，可能浅黄色具有迷惑人心的魔力，迄今没有人提出要把浅黄色的墙面刷成其他颜色的意见。次之，装修还从窗户、门框等入手。桌椅也偶有更换，每次换的款式也都不尽相同，而颜色却都相同：都是暗红色的。向门的墙面还装有一台液晶电视，电视台是由天线接收卫星信号得来的，都是些操着鸟语的外国电视台；有时能接收到说汉语的电视台，但一跳到这种电视台那屏幕就像发晕似的，呈现出支离破碎的画面，而且电视音响还发出沙沙的爆鸣声。这些是电视观众的视觉与耳朵所不能容忍的，所以液晶电视每天都播放些操着鸟语的电视台。
　　“谭硕，你回来了呀？”杜凌斌一边收拾餐桌，一边对叶谭硕说道。时间对杜凌斌的外貌精雕细琢了一番，他的身体变得粗壮而高大，脸型越来越接近草莓的轮廓，消瘦的面容上长着一个外露鼻毛的鼻子。钱钟钱曾问他：为何不把鼻毛剪掉？这样露着鼻毛恶心死了！他回答说，这样才具备男人应有的成熟感。他还说不露鼻毛的都是小白脸。钱钟钱想，不露鼻毛的都是小白脸，而自己没露鼻毛，那意思就是说自己就是小白脸。想毕，大怒，与杜凌斌唇枪舌剑地战斗起来，说了大堆肮脏的名词，最后杜凌斌把一个用华丽的语言巧妙地包裹起来的“猪头”丢给钱钟钱。钱钟钱脑子愚笨，竟欣然笑纳，承认自己是猪头。
　　“嗯。何叔呢？何叔出去找厨师回来了吗？”叶谭硕问杜凌斌说。
　　“还没。”说着杜凌斌把一叠碗碟端进厨房。
　　饭馆里的厨师宋始光本来打算今日辞职走人，到另一家馆子当厨子，但何叔挽留说等寻到厨师再走不迟。宋始光不肯，说如果十几二十天也没找到厨师呢，所以他决定三天以后走人。今天是期限的第三天，也是他离开饭馆的日子。宋京浩喜新厌旧，想离开何叔的饭馆跟随哥哥宋始光到另一个馆子工作；他对哥哥说了想法，宋始光打电话给那家馆子的老板，老板说暂时不缺工人，但下个月会有一人辞职，宋京浩能那时顶上。
　　前个月，楠琴就辞职回乡了。半年来，旧工人基本都走光了。当然，新的工人会替代他们。钱钟钱问一位正想辞工的朋友为何急着辞职，朋友的答语是：人往高处走。
　　“谭硕，别傻站着，快来帮我端茶给客人。”一位青年人端着茶杯对叶谭硕说。这个青年人名叫莫东驰，是个粗心大意、丢三落四的青年人。他身体瘦小，偶尔裸露上半身，那时你能瞅见他那凸出的肋骨。他那消瘦的面容没有腮帮子，活像一个瘦削的外星人。他的头发时常乱蓬蓬的；他是个懒于打扮的人，每天起床只用手胡乱拨弄几下，自当完事。
　　莫东驰的学历是初中毕业，他初中时的成绩在全校一向名列前茅，完全有能力就读重点高中，但他得知高中的生活是束缚学生自由的，而他追求的正是自由，因此就放弃了继续学业的念头。在多数人的眼里，钱就代表一个人的人生辉煌；但在莫东驰眼里，一个人的光辉不取决于金钱的多少，而是取决于活得是否快乐，有无意义。
　　“哦。”叶谭硕边说边走过去帮忙。
　　天色渐渐深了，隔壁新开的理发店响起了劲爆的歌声。莫东驰心想这歌声的响度定然超过七十分贝，因为它影响到自己的工作状态。饭馆门外的街道上，行人一个紧接一个地步行而过。饭馆里的客人来得比昨天任何时候的都多，宋始光使出速度惊人的烹调绝招，但还是供不应求，客人们像一群疯婆娘似的没完没了地催。端菜，洗碗，收拾餐桌，饭馆里的七八个工人根本忙活不过来，累得他们汗水淋漓。
　　待到客人稀少时，何叔带着一个中年人回到饭馆。那个中年人满脸都是粉刺，他向叶谭硕和钱钟钱称它们是青春痘。他的头顶学着道士盘了发髻，对此他的解释是，我们应该有复古的精神。肥头大耳是他的长相，膀大腰圆是他的身材，南腔北调是他的语言，他鼓吹说全国各地都有过他的足迹，还说他在全国各地学成了多种方言，所以才形成现今这种南腔北调的独特话音。叶谭硕问他可曾到过状元镇，中年人回答说到过，那好像是美国的一座小镇。中年人赋有做厨师所应该具备的特点，那就是嗓音粗大，话说得粗野，嘴边习以为常地绕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何叔，这位叔叔就是你请来的厨师吗？”叶谭硕对何叔说道。何叔已不是半年前那副模样了，他现在脸皮起皱，皱巴巴的皮把他的脸压缩得窄小无肉，一头蓬松的乌发虚弱无力地倒向后头，像一堆被风吹过的水稻。
　　“嗯。”何叔点点头，说，“是我的一个朋友给我介绍的。”
　　“何叔，这位叔叔叫什么呢？”钱钟钱凑过来问。钱钟钱的嗓音变粗了，头发变细了，胡须变长了，惟一没变的是他那胖墩墩的身材。
　　“你他妈的，我全名叫张正开，是一代大厨，获得过中国厨师最高奖项金鹰奖，你们就叫我张师傅好了。”张师傅挺着他那肥大的肚子，语无伦次地吹嘘道。
　　“金鹰奖好像是影视界的奖项吧，怎么成了中国厨师最高奖项了呢？”莫东驰嘀咕道。
　　钱钟钱被张师傅的威势震慑到了，愣了片刻头脑才恢复清醒。
　　“那张师傅您的厨艺甚是精湛咯？”钱钟钱又问。
　　“你他妈的，用屁股想想都知道这是想当然的事。”张师傅斜着头说。他脸上的油脂在灯光的映照下，反射出白亮的光线。
　　“那张师傅您能露两手给我们看看吗？”钱钟钱把叶谭硕的左手夹在自己的右腋下，问。
　　“你妈的，竟对我有意思！”说着张师傅叠起袖子，露出两只白胖胖的手，不耐烦地说：“看吧，看吧！”
　　“张师傅，我们不是想看你的手，我们是想看看你的厨艺。”钱钟钱急忙解释道。
　　“你妈的，刚才又说露两手，现在却叫我展露厨艺，这不是明摆着耍我吗！”张师傅折回袖子，粗鲁地说。
　　“露两手就是展示你的厨艺的意思。”叶谭硕解释说。
　　“俺是大老粗，不懂你们文化人说的屁话。”
　　“好了，张师傅，施展你的厨艺吧，让我们好好见识见识。”何叔拍拍张师傅的肩膀，说。
　　“你，说屁话的家伙，过来帮我忙。”张师傅伸出食指，指着叶谭硕说。
　　叶谭硕很不情愿地跟着他进了厨房，钱钟钱也好奇地跟了进去。
　　“他是？”宋始光看见一个陌生人走入厨房，就忙问叶谭硕道。
　　“他是何叔请来的厨师。”叶谭硕回答说。
　　“那我想我该离开了。”宋始光把一些煮好的油菜铲到碟子里，说，“钟钱，京浩，你们俩跟我一起到宿舍帮我收拾东西。”
　　宋京浩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欢快地玩弄着水盆里的两条鲤鱼。一条鲤鱼天性笨拙，总被宋京浩抓住；另一条鲤鱼非常灵活，一有动静就像闪电似的窜来窜去。宋京浩愤恨那条动作迅捷的鲤鱼，因为它总从他手中溜走。半年没剪的头发垂落到他的胸脯和后背上，他那个藏在长发里的脑袋显得异常细长，如同橄榄球一般。他下巴上卷曲的胡须不再是稀疏几根，而是繁密一把。他的哥哥宋始光要他把下巴剃干净，但他并不加以理会，依然留着那把胡子。他此刻仍玩着水盆里的鲤鱼，佯装没听见哥哥的呼唤声。
　　“京浩，快！快跟我去收拾东西！”宋始光拍拍弟弟的脑袋，说。
　　“哦！”宋京浩站起身，不胜其烦地说。
　　宋始光带着宋京浩和钱钟钱离开厨房后，张师傅就拿起锅铲有模有样地炒起肉来。他似乎跟锅子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拿着铲子使劲对着锅子砸。叶谭硕问他为什么抄得如此疯狂，他解释说这是一流厨师须有的动作。随后，何叔也进了厨房，他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眼球一下子跟着飞出锅子的肉块向上转动，一下子跟着落入锅子的肉块向下转动，想这厨师真够格。谁知等何叔离开没多久，飞出去的肉块就没落到锅子里。张师傅急忙将散乱的肉块拾取到锅里；拾取完后，瞟见叶谭硕正专心致志地洗着菜，没有发觉他的失误，大出了口气。叶谭硕洗完菜回来，看见张师傅再没有施展疯狂的爆炒动作，便问其故。张师傅深奥而简短地回答说：刚柔相济。
　　“张师傅，刚才有客人打电话来说是要订一份炒肉，你炒的这份抄肉就先给客人了吧，如何？”何叔把头探进厨房，面朝张师傅说。
　　“好啊，可以。”张师傅说。
　　“你他妈的，过来！”张师傅突然用命令的口气对叶谭硕使唤道：“从我左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包佐料，然后打开倒到肉里去。”
　　叶谭硕照着张师傅说的做了。
　　“再多倒点！”张师傅说。
　　“这些都是化学物质的，适可而止，倒多了对身体不好。”
　　“你他妈的，管那么多干吗！又不会死！”张师傅是个暴躁的人，任何不合心的话语都可能惹他生气。
　　“是不至于立刻致死，但对客人的身体会造成不小的危害。”叶谭硕硬着头皮说。
　　“你妈的，怎么就那么多废话！造成危害就造成危害，管他们是健康还是不健康呢！我们不吃就行了！拿来，我倒！”张师傅抢过叶谭硕手里抓着的那包佐料，怒着脸自私地说。
　　“哼！你倒就你倒！”说后，叶谭硕悻悻然地走出了厨房。
　　“多事！”张师傅咕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