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时代》士安

26、第 26 章

　　我所要讲的是雾水村。
　　雾水村只有一个村口，且村口过分狭窄，所以村口经常被车辆堵死。一堵死村民就骂村官们都是贪官污吏，没花钱扩张村口的宽度。雾水村的村民多半是过度信仰佛教的，导致村里寺庙众多。入了村口，你能见到一座悟空庙，里面供奉的神仙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孙悟空虽说是小说里虚构的人物，但雾水村的老年人都顽固地坚信孙悟空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他待在天庭，未曾让人看见——让人见到的神仙就不是真正的神仙了——村里固执的老年人还这样说道。你继续向前走一两百米，还能望见一座白骨寺，寺里供奉的是白骨精。按说白骨精作恶多端，是不该被人们供奉朝拜的。但是雾水村的老年人并不把白骨精当成恶毒的妖物，他们把她当成圣洁的仙人。在清朝末年，曾有一位自吹自擂的秀才到访过雾水村。村民见他时刻手不离书，就把他当成学识渊博的大学士，对他所言的每一句话都认真倾听。当时，大学士胡诌了一个关于白骨精的故事，说了些白骨精行善积德的荒谬言语。那时的雾水村是相当封锁相当落后的村子，村里加起来的书籍超不过十本，而这十本书里没有一本是《西游记》，所以没人反驳他。后来白骨精自然而然成为善良的象征，并且深入人心。直至当代，村里的年轻人看了《西游记》，知道白骨精并非善类，就提议拆掉白骨寺。可是村里那些老年人顽固不化，说书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誓死不同意拆掉白骨寺。所以白骨寺延宕至今也没有被拆除。近几年，村里有些年轻人建议将白骨寺改名为白马寺，拍张照写些介绍上传到网上，还说一年或许能骗几群傻子来雾水村观光“白马寺”。继续深入雾水村，还能见到其他许许多多千奇百怪的庙宇，这里搁下不述。
　　因为搭建的庙宇众多，而一座庙宇占地巨大，因此村里用来耕种的土地并不多。照此类推，雾水村想当然是一个贫困的村子。雾水村的村土上建的房屋都是些低矮而简陋的瓦房——雾水村是有少数富裕人家发自内心想建高楼来居住的，但他们不敢。前些年，有一个外来的富贾在雾水村里鹤立鸡群地建起了一座高楼，但一夜之间，那座建成的高楼就被夷为平地了。村里的人看不惯别人家的楼房比他们家高大堂皇，心生嫉恨，叫来几辆推土机，夷平高楼。事后，富贾到镇上报了警，但警察却说入乡随俗，谁叫他破了雾水村的规矩，活该受罪。
　　雾水村是方苏庆的村子，自从叶谭硕辍学离校后，他也辍学离校回到村里。
　　夕阳沉入耸立于雾水村边界的泰山的山尖，直射的光线都被泰山的山背遮挡去了，落不到雾水村的土地上，所以别处刚到黄昏时分雾水村就已夜色浓重了。泰山就仿佛苏必利尔湖，雾水村好比美国，拥有大半泰山；福临村好比加拿大，拥有小半泰山。雾水村的村民将它称为泰山，而福临村的村民将它称为太白山。这成为雾水村和福临村对峙的原因，据两村长老透露，这种对峙自明代初期就已存在了。
　　这时，雾水村的东边有一位少年拖着修长的阴影、手中拿着钓鱼竿和一桶子鱼朝西边缓步而来。他头发洒落到额头两侧，光着上半身，脱掉的上衣卷成条子绑缚在腰间，全身散发出一股积极自信的朝气。他正是我们所熟悉的方苏庆。凉快的轻风掠过他刚钻出水面的湿漉漉的身体。
　　方苏庆在一间上学那时与叶谭硕一起搭建的小木屋前停下了脚步。小木屋是他的住所。小木屋的右边是一块广阔的土地，那里有两亩地是村民租给方苏庆耕种的，一亩种的是甘蔗，一亩种的是水稻。方苏庆不善种植，隔三差五就到田地施肥除草，结果甘蔗长势乐观，而水稻长势悲观。小木屋的左边紧挨着一座破旧的祠堂，祠堂里的墙面都是深沉的灰色，使得入内的闲人尽皆灰心而出。祠堂里的一张长木桌上横倒竖歪地放着几排朽烂的灵位，由此可见雾水村的村民对祖先分外亵渎。近来，雾水村来了位怪人，祠堂就是他落脚的地方。怪人年老乏力，皮肤衰老，眼睛深邃到让人见不到的境界，仿佛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他的两只耳朵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掌握着变形的特异功能，能随心所欲变成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白天，村童被他的这副怪异的耳朵吸引得形影相随，满大街追着他跑。但怪人居心不良，总趁村童不备吼出声来吓唬他们。隔几天便有一两个孩童哭着跑到家里向父母诉苦，但父母却漠不关心地说：“谁叫你整天追着他转呢！”那些被吓过的孩童都暗自起誓再也不去追怪人了，可翌日出了家门，碰见同伴们追着怪人跑，也身不由己地尾随而去了。
　　转身，方苏庆见到了那个怪人。怪人到雾水村的这段时间从未净身，身上总是穿着那件紧巴巴的白褂子。村童问他为何不洗澡更衣，怪人说那件白褂子是他的秀才爷爷留传给他的，他舍不得脱去，一脱去就没了秀才爷爷遗存下来的文气，这样他会感觉不自在的。此时，怪人手中拿着一根一米半长的粗竹坐在祠堂的门槛上，逗弄着一群天真蠢笨的孩童。
　　“来，再跳！”怪人龇着一排焦黄的牙齿，对着一群小孩说。
　　小孩逐个跳过怪人手中紧抓的粗竹，而后拊掌而欢。
　　“来，你来。靠右边那个。对对，就是你。你来，你来！”怪人向着一个腼腆的小孩说。
　　“我，我不敢。”小孩支吾着说。
　　“别怕，没事的。”怪人装出和蔼可亲的模样，说。
　　“去嘛，二毛。”
　　其他小孩把二毛搡到了怪人拿着的粗竹旁边。
　　“来，来，跳过去！”怪人挥动起了粗竹。
　　二毛畏手畏脚地跳了起来，粗竹在他的脚下迅速挥过。
　　“你们有没有看到？我跳过去了，跳过去了！”二毛喜出望外地说。
　　“来，再跳一次。”怪人朝着二毛笑道。
　　不容二毛推托，粗竹已到了他的脚前，他急忙用前一次跳动的力量来跳这一次。然而怪人却恶意地将手中的粗竹抬高了。二毛被拌了一脚，面朝下地倒下地，在地上翻了翻身，放声哭了。
　　“哈哈！”怪人诡异地笑道。
　　方苏庆内心滋生起一股怒火，冲到二毛前面，抓起他，帮他拍去衣服上的尘土，朝着怪人吼道：
　　“你这糟老头，怎这般歹毒，连小孩都要作弄！”
　　怪人捋下袖子，垂头摆出丧家之犬的模样，疾步入了祠堂。
　　“谢谢！”二毛本想这么说的，但一见到方苏庆的脸，话就哽在了喉咙里。
　　“二毛，走了！别靠近他！”小孩们边走边说。
　　二毛抽出被方苏庆抓住的右手，像躲避怪物似的跑开了。
　　雾水村的人向来都很排斥方苏庆，成年人视其作怪物，一旦邂逅就做出唾弃的动作，然后扬长而去。村童像易感人群似的，很快也被感染了。方苏庆之所以受到如此对待绝非空穴来风，而是有原因的。方苏庆的父亲来自外乡，他是个残暴邪恶的小人，到了雾水村后村里就永无宁日了。他白天□□夜晚偷窃，半月内，村中就有三十多户人家被盗，吓得村人睁着眼睡觉，近似死不瞑目的样子。但这样也无济于事，苏父练成飞檐走壁的功夫，身手矫健，被他盯中的人家无不一夜之间倾家荡产。刚开始村民并不知道贼是苏父，过了半年，不知何故，他们就全知道了。村里有人报了警，警局派了四名警察进行抓捕。但这四名警察不过是土鸡瓦犬，尚未擒住苏父，就都归天了。苏父揍死警察一事很快就传到了警局，局长义愤填膺，派出手下十二名得力干将，前去捉拿苏父。谁想，那十二名肌肉发达、聪明机智的警察接连死在苏父敏捷的拳脚之下。闲暇时，局长常向手下夸耀自己聪明绝顶，还夸口说聪明到连那神机妙算的诸葛亮也得甘拜下风；其实不然，但至少他不笨——他提出人力灭不了苏父就用武力解决他的观点。于是，配上枪的警察出动了。见到枪，苏父惊慌失措，赶忙施展飞檐走壁的绝活，但还没登到房檐上，就中了数十枪，落地身亡了。方苏庆是苏父死前与一位暗娼□□后的产物。
　　方苏庆早就适应了村人们的排挤，所以他并不很在意孩子们的逃避。
　　“祠堂里的怪人，你等着，你心存恶念，总是吓唬戏弄小孩，我早就看不惯你了，晚上我一定要给你点颜色瞧瞧！”方苏庆自言自语道。
　　夜深了，风来了，风把天边一叠叠暗灰的云朵吹到另一个天边，而后消去了云朵的行迹。月亮早早就沉入泰山，到它的背面去了。村东的那块沼泽地里的青蛙的哇哇叫声穿过许多狭窄的街道，波到村子的另一头。村里零星的孩童的哭闹声打乱了夜温和的节奏。
　　方苏庆钻出他的小木屋，蹑手蹑脚地向祠堂小跑而去。他穿了一套捡破烂时捡来的可怖服装，脸上挂着也是捡破烂时捡来的凶恶面具。
　　方苏庆静悄悄地进入了祠堂，本想立刻出声恐吓，但一见怪人卧着脏乱的板砖睡觉，就跑到他的面前，低下头，看着他的脸，咯咯地笑着。
　　怪人依旧酣睡着，没有被惊醒。
　　于是方苏庆吼叫了一声。
　　怪人迷糊地睁开朦胧的睡眼，借着祠堂里的油灯瞅见了那张邪恶的面具，惊叫道：“啊——！”叫毕，怪人迅速从板砖上坐了起来，惶恐不安地往后挪去。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么？”方苏庆装腔作势地吓道。
　　怪人失魂落魄地摇了摇他那颗头发零散的头颅，他那受惊的表情看起来比方苏庆的面具还要恐怖。
　　“你犯的是作弄小孩的罪，玉皇大帝特派我到此来警告你。”方苏庆顿了顿，又说：“你以后要是再敢作恶，休怪我无情！”
　　怪人的脸面变得刷白，鬓角上的汗珠不停地往耳根滚去。
　　“记住了吗！”方苏庆吼道。
　　怪人身子哆嗦了一下，心跳加速地点点头。
　　“那好，就此别过。如若你再作恶，我会再来的。”说后，方苏庆学着僵尸向祠堂外跳去，嘴角发出咝咝的怪声。
　　天刚大亮，怪人就跑遍雾水村的所有庙宇，求得一布袋神符，然后跑回祠堂，把神符贴满祠堂的每个角落。尔后，怪人一遇到小孩就跑，更别谈再作弄他们了。